第二回 圣朝维新万机忧劳 堂官争利群议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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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复故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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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华殿早朝前,文武百官都在东华门外便殿里待朝。此时天微微亮,朔风冷冽,皇上往往要迟几刻才下床更衣。待朝之时,是朝臣们互通新闻的好时光。

    礼部尚书吕震来见夏原吉,低声道:“陈谔昨晚请客,大官人为何不赏脸?”原吉问道:“大官人想必吃得好罢?”吕震笑道:“我身为礼部堂官,总不能失礼罢?我可是吃了晚饭换了便装才去的,权当散步,也想看看他到底请了甚麽人。”原吉道:“我差家中老仆去传话了,请柬收到,酒饭免了,若有公事,请在公厅晤谈。”吕震道:“他请客准拟是为了起复的事,在公厅不好说,因而想在酒席上说。”原吉问道:“还有谁赴宴了?”吕震道:“我只看见陈谔与他几个伴当在楼上下窥望,阁子里摆着一席好酒菜,却不见一个来客。”原吉笑道:“这真是新朝新气象呵。陈谔请客一个都不来,这也太丢面皮了。想那太祖皇帝的时节,贪墨银子在六十两以上的要砍头,也有收人财货获罪的,但从未见吃人家酒饭获罪的先例。如今人人都清廉为官不成?”吕震道:“谁家还没有饭吃,不稀罕他那一顿,只是不想惹是非罢了。”

    夏原吉正在算今年秋粮的帐,差役来报:“夏大人,有客来拜,不知见还是不见?”就递上一张红纸名帖,原吉看一眼,点头道:“请他来见。”少间,差役引着一个中年人进来,那人拱手笑道:“大司农呵,见你真不容易。”夏原吉认出来人正是前山西按察使陈谔,说道:“原来是陈兄呵。”示意他坐,差役随后送来两盏茶。

    二人正说着闲话,一个小吏在门外叩头痛哭,原吉问道:“你怎地哩?”那小吏道:“大人,小人洗砚后,手还不曾干,不小心在大人金织赐衣上留了一个手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原吉和悦道:“你快快起来,不要怕,污了还可以清洗哩。”小吏叩头去后,陈谔道:“夏大人好雅量呵。”原吉笑道:“这些当差的人年岁大了,手脚不大灵便,偶有小失,何必计较。昨日也有一个老差役为我擦几案,水打湿了我才写的小楷文书,吓得他叩头请死。我说水会干的,你自个忙去,休理会。”陈谔道:“愚弟久闻夏大人有古名臣之风,今日偶见,令人钦服呵。”原吉笑道:“人的性情如山涧激水中的石头,磨砺久了自然就没有棱角。忍是心上一把刀,刀磨钝了,自然容易忍。敢问兄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陈谔低着头,轻叹一声道:“愚弟请客,诸公大多不来,令弟惭愧无地呵。”原吉道:“你何必破钞,在公厅面谈不好麽?再说吕大人饭后还来见你,也是给了你大情面。”陈谔道:“他说是在家中吃了茶饭来,我延请他入席,再喝一杯酒,他先慢悠悠地喝几口酒,接着便拿筷子夹起大块鸡肉鹅肉往嘴里塞,哪里像吃了晚饭的人。他来得晚,是看人多不多,只有刘观差儿子刘辐来了,他便无顾忌。”原吉心想吕震果然为人圆滑,明明贪吃,还恁多心机,却道:“吕大人想必不愿拂兄情面。”陈谔道:“正是正是。弟此番进京,兄想必知道来意。”原埋道:“你是想谋一个职事,但你在大行皇帝那时节犯了赃罪,才丢了官,皇上恐怕不会准你起复。”陈谔道:“因此请诸公来吃酒,央请你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兄是当朝重臣,皇上最信任大司农了。”原吉道:“你若是渎职丢了官,还好说,你是因为贪婪丢了官,我也不好在皇上面前为你说话。——知道伏伯安的事麽?”陈谔道:“知道,他是好色丢了官,他怎地了?”原吉道:“我带你去吏部见蹇大官人,由他与你说。”陈谔道:“我与蹇大人不熟,只认得吏部右侍郎师逵,请师大人他也不来吃酒,他的家仆说他不在京城。有兄引见,最好最好。”夏原吉道:“兄有所不知,今年八月师大人改南京户部尚书兼南京吏部事。”陈谔道:“难怪难怪。”

    二人来到吏部,与蹇义见过礼。蹇义面皮冷峭地说道:“老陈,若不是夏大官人领你来,你进不了吏部的门。”陈谔讪然地说:“是是是,劳烦大司农引领哩。”众人分宾主坐下,蹇义道:“我查了近年贬官罢官的事,起复了许多人,但你不在此例。凡是犯了贪赃的人,一律不得起复。我与皇上说了这个意思,皇上准许了。”陈谔问道:“不知伏伯安起复了麽?”蹇义道:“我将他列在遇赦应当起复的名册中,皇上见了,说他好色,是一个淫秽的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再来玷污朝廷。李时勉知道后,说当年营造北京城,伏伯安调遣民夫运巨木有功,往往只有精力强盛的人才好色,区区(造字:毛几,毛巴)上的事算甚麽大事,不要因小过而废能人。皇上仍然不准,谁知过了几日,皇上却在文华殿早朝上说那个伏伯安就起复算了,着他到南京工部当差,但不见皇上提起你的名字。”原吉道:“听说你跟着商人在做买卖,想做官便不要想发财,想发财便休想做官,你想钱权两端都把持了,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蹇义道:“如今做官俸禄薄,若家中人口多,还不足以供给,除非胆敢犯赃罪,真不如你去做买卖,钱来得明明白白,何必挤身在仕途上哩。”陈谔笑了笑,说道:“人生一世,谁不想立些功名。”说了几句话,蹇义站起来说道:“公事在身,不便久留了。”陈谔悻悻告退。

    陈谔回到客栈,与袁方说此行恐怕无功而返。袁方笑道:“听说刘观有些人情味,他不赴宴却差儿子来,无非是想看看有无礼物相送,何不去都察院拜访?”陈谔道:“我与他以前还有些交情,不知他目下还愿不愿意相助。”袁方笑道:“请钱神出来便是。”二人来到城西都察院,陈谔递了名刺,一个老差役出来引着他去见刘观。陈谔见了刘观,关上门,转身纳头叩拜;刘观做出踞傲的模样,当陈谔起身时,看见他的左袖里仿佛有些重荷,刘观的面皮即刻灿烂起来,忙说:“免礼免礼,请坐着说话,——陈大人,许久不见了。”直房门外有人呼“大官人,刑部李大人送卷宗来了”。刘观朝门外回一声“请稍候片时”,就近身细语道:“我这日每日都忙,人来人往的,陈兄有何事见教,且请快说。”陈谔从袖中拿出一包物事,放在公案上,说道:“不才长话短说了,我无故落职多年,今日幸逢大赦,理当在起复之列,可有人说我玷污方面,不宜再用,可我实不甘心老死山林,烦刘大官人在圣上面前为不才说几句话。”刘观问道:“陈兄就为此事麽?”陈谔道:“正是。”刘观捏了捏案上的小纸包,顺势放在抽屉里,笑道:“陈兄客气了,这事不难,待我查明你落职的原由,再去圣上面前说话。”陈谔原来担心刘观不愿相助,见他收下礼包,就放心了,说道:“多谢,不才告辞了。”刘观道:“五日后你去吏部,起复与否,那时便知。”

    转眼过了五日,陈谔来到吏部,蹇义问他是不是打点了人事?陈谔说他只是据实陈情而已。蹇义告诉他说,圣上有旨,你还是可以做一个知县,因问我哪里还缺县令,刘观说海盐县尚无县令。陈谔有些失望,蹇义问道你莫不是向刘御史行贿了?陈谔连声说不曾也不敢。蹇义道你原来是做山西按察使,如今屈尊作了海盐知县,只要从此清廉做官,造福一方百姓,还是可以升官,将来做到京城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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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腐肠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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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暮大雪,文渊阁一片寂静,只有几只寒禽在阁前雪地上剥啄。当年太祖皇帝营造南京宫殿,在奉天门之东、文华殿之南建文渊阁,共有十间,红墙黄瓦,是宫禁中藏书之处,后来因翰林学士增多,文渊阁成了学士们值日的内署。

    一个人踏雪进来,是翰林侍读学士李时勉。他来到前楹,在楹前长凳边抖了抖衣冠上的雪花,就进入西面五间的正门,看见正堂悬挂“文渊阁”匾额,匾下放置着几架红柜,听说柜中收藏着三朝《实录》副本,但未能一见。东南有一排书橱,与西南五间隔开。杨士奇从书橱边出来,笑道:“李大学士,难得你大雪天来冷阁中看觑我们。”时勉道:“因公事到宫里来,天真冷,讨一杯热茶吃。”士奇与他从书橱间隙中穿过,看见杨荣、杨溥等几个翰林学士围着火炉坐着,有人手中拿着书,有人端着茶。士奇请时勉坐着烤火,唤差役泡茶。

    “列位向火吃茶,在说些甚麽事哩?”李时勉喝一口茶问道。杨荣素知李时勉性情率直,平时喜欢议论时事,品评人物,凡是朝中的人与事,倘若有不合他的意,就要评议一番,就连皇帝也不回避。杨荣颇想听听他的议论,因道:“我们在说典膳局每日给皇上做许多肥腻的食物,这不利于皇帝养生。”时勉道:“大行皇帝在时,皇上还能节制,如今谁人敢去劝他?”杨荣道:“这饮食上的事,真个不好劝。皇上身为万乘之尊,连吃些好菜肴都做不得主,岂不恼怒!”杨士奇道:“是的。但甘肥的食物却是坏脑腐肠之药。”时勉道:“我却听过皇上好色。去年在建宁选美女,还嫌不足,今年又在浙江选得好几个美女,难怪皇上每日都起得晚。你们不见近来早朝时,皇上哈欠连天,神思昏沉麽?”杨士奇笑道:“这些消息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来的?”李时勉问道:“你真个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杨士奇道:“我是真个不知。”

    李时勉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原山西按察司陈谔是一个极善钻营的小人,遇大赦令他作一介百姓便是,谁推荐他做了海盐知县?那可是一个肥缺呵。”杨荣笑道:“你莫问是谁举荐,终究要圣上点头。圣上说陈谔虽是小人,也不宜再教他玷污方面 ,才让他做一个知县,遂有是命。你看那个伏伯安都惹出人命来,这回起复在工部当差。”李时勉道:“伏伯安只是好色,为官不贪。当年建造皇宫,伏伯安督运巨木有大功,区区(造字:毛+几,毛+巴)上的事算甚麽鸟事,这样的才干之人,理当重用。”杨荣、杨士奇等人都笑了。李时勉道:“皇帝在守丧期间,都不免点谭妃和宫女们侍寝;伏伯安旅途寂寥,偶然动了淫心,情有可原。我要上本进谏皇上。”杨荣道:“此本不可上,你上非惹龙颜大怒不可。”杨士奇道:“李先生,不才有一句相劝。年前不要去进谏,过了年你再去做一个忠谏之臣便好。今年也没得几天了。”李时勉不解,问道:“今年不去进谏,却留到明年去说,这是甚麽道理?”杨荣笑道:“今年还是永乐二十二年,你去进谏仍是永乐年间的忠谏之臣,明年是洪熙年,你要做就做洪熙年间的忠谏之臣。如今圣上正要共图惟新,期待着天下太平,所谓君臣一体,上下相倚,何必急于进谏哩?”李时勉冷笑一声,说道:“我没恁多讲究。”但他心里却被杨荣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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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熙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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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熙元年春正月一日,皇帝在奉天门朝见群臣,因永乐皇帝崩逝之故,命礼部、鸿胪寺不作乐,群臣只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礼部尚书吕震此前多次劝皇帝说,皇上初登大宝,天下文武之臣及海外诸国都来朝拜,皇上宜受贺作乐,如同大朝之仪。皇帝执意不听,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都附议说皇帝不举乐极是。皇帝心里高兴,说我爹才归山陵,哪里能立即喜庆起来,初二日我都不想出来见群臣哩。翰林学士李时勉却想,新年天气寒冷,谁也不想早起,据说皇帝很喜欢汉王送来的几个美女,在被子里亲腻着暖玉温香,自是比早朝快活。皇帝不是正好找着借口了。

    次日晚间,吕震总想着新春的礼仪大事,又来文华殿劝说皇帝,四方万国之人,远朝新主,都想一睹天颜。皇上于大行皇帝才归山陵固然是心持孝诚,但也要体谅下情。皇帝看着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等人,心想初二不上朝,是因为自己贪睡了几个时辰,就笑着对吕震道:“你这个礼部尚书呵,处处讲礼,礼数有些过哩。”杨士奇知道皇帝向来不喜欢早朝,何况是新年严寒之时,说道:“吕大人,就算是皇上体谅下情,如今这时节也不宜备礼。”皇帝听了欢喜,笑道:“你看,还是杨大人见识高。”杨士奇等人叩头告退时,皇帝道:“四位学士请留步,我还有一两句话说,做皇帝当以能受直言为贤明,做大臣当以献直言为贤明,不能接受直言,则会增加过失;不能进献直言,则不能尽忠。如若昨日朝会听了吕大人所请,今日便会后悔来不及,全依仗卿等同心进言,才免了我今日后悔。自今儿后,卿等只要看见我行事有不当之处,直说便是,不要担心我不听从。”说着,拍了一下手掌,两个内官捧出两只木盘,上面放些令吕震眼热的内府物品。皇帝说:“赐四位学士大明宝钞一千贯,文币一表里。”杨士奇睃一眼吕震,吕震神色难看,忙说:“皇上,臣等献直言是职守的本分,不宜受赐。”皇帝道:“虽说是本分,但也有献得当与不当之别,不要推却了,收下!”吕震眼睁睁看着四人跪受赏赐,说道:“皇上圣明,四位学士理当赏赐。”皇帝笑道:“吕大人,下回你献了直言,再补赏你罢,这回你休眼红。”吕震正眼红着,却道:“臣岂敢有非份之想。”

    正月十六日早朝上,文武百官在文华殿站列两班,许多人都等着皇帝说几句套话,就想赶回家走亲访友。可是皇帝登上御座,先说元宵节不做灯会是为了节俭,其次说明天就出了节,新年当有一番新气象,接着说“洪熙”二字,洪,大也,熙哩,有振兴的意思。《尚书》上说的“庶绩咸熙”,唐朝人说“熙我帝载”,熙字在这里便是兴隆的意思。既然年号为洪熙,我们新年里理当有一番大作为才是,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张折纸,平铺在御案上,说道:“我近日一直在想今年要做些甚麽事,兴许是梁朝昭明太子说过的话,一年之际在于春。我曾做过二十多年太子,如今承接了祖宗这份基业,岂敢懈怠。从正月起始,我们都要将过年的闲情收起来,悉数放在公家的事务上。群臣中有人低头不语,有的咳嗽两声,有的相互间看了看,都等着皇帝的告谕。

    皇帝喝了一口茶,顿了顿,看着案上的纸片,说道:“我觉得天地是养育万物为德,做皇帝的哩?当是以安民为第一要务。朝廷设官分职,选贤任能,都是共同来成就这分事功。我如今承接了这份洪图大业,深知祖宗创业守成的难处,日夜勤政,不敢倦怠。我即位伊始,便免掉贬谪官吏的过失,赦免天下有罪的人,一切不急之务都停了,选任贤良,只求共图惟新,但得天下能安于太平。

    “如今天下的大小事务都不曾理清,百姓们还不曾都过上安身的日子,这都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你们文武群臣的职责所在,盼着我们一起好生勉励呵。你们文臣六卿们,掌握着国家的大小政令,布政司受任管理一方,下面的知州知县这些守令,大大小小的官人们呵,都各有其职,我指望他们能竭忠殚虑都为着黎民百姓着想。朝廷铨选官吏一定要选对人,国家赋税一定要有定准,不得任意科派,礼教一定要讲究明白,兵政一定要振举起来,不得松懈,刑罚一定要公平公正,工程营造一定要有节制。凡是朝廷内外的千百种政令,一定要勤于审度,要持有爱惜体谅的心思,内外相承,兴利除害,教老百姓休生养息,人口渐渐多起来;劝百姓们重农为本,兴学劝士,以正其风俗,以成其才,必使吾民衣食充足,礼让成风,匹夫匹妇都得其所,如此才算称职。

    “武臣、都府掌控国家的军政,都司 控制一方,卫所边塞各有守卫之地,都要悉心尽力以卫国家,简阅训练,必公必勤;约束部伍,必严必肃。器械一定要坚利,城堡一定要修缮,粮草储存一定要足用,巡逻瞭望一定要谨慎有备,使奸邪之徒不敢作乱,百姓们安于无事。武臣们要以抚养军兵为本,要体恤他们的饥寒,要记得他们的疾苦,用兵时才能确保万全,这方才算得上称职。

    “至于御史风宪,则是我的耳目;譬如朝政缺典,吏治得失,军民利病,百官有司,谁贤谁不贤,都要明察;一定要官得其人,如此才会政无不举,百姓方才乐生,这才算得上称职。一言以蔽之,要君臣一体,上下相须,我要勉于修德,你们则要励于忠贞,治化天下,教百姓们能安享天下太平,岂不是盛事麽?

    “我这个皇帝呵,也要以身作则,恪存戒饬,不任使小人,不费伤财力,不要先刑罚而后教化,不以贪大功烦劳士卒,你们文武百官,要体谅我这一片心意,以便称职任。惟忠足以事君,惟仁足以恤人,惟勤则庶事集,惟廉则公道存,若是骄盈放恣,朋比结党,行事贪暴,克扣渔猎,老百姓若都想着阿谀奉承做官的人,而做官的人却又庸庸保位,无补于时,都使不得呵。可要知道朝廷黜陟之明,赏罚之公,典章上都写得明白,你们好生留意呵。”

    皇帝这一番丝纶之言,大出文武群臣的意料之外——他几乎事事都涉及到了,有统领根本的宗旨,就是以安民为第一要务;有细说朝廷设官分职、选贤任能的理由以及他做皇帝的难处。皇帝的心思四字可以概括,就是共图惟新。有人觉得这个皇帝胖得如一个昏庸的人,平时连文华殿都很少出来,却知道如今天下大小政事未尽理,百姓未尽安,告谕时先责自己,再责文武群臣。群臣们不得不悚然心动。皇帝从文官说到武臣,从布政司说到知州知县,说到铨选择人、赋税有常、修明礼教、振举兵政、平恕刑罚、节制营建修缮。群臣知道皇帝说到的事恰是国家体制中颇有欠缺的事。皇帝还特意说到御史风宪,连官吏骄盈放恣,朋比结党,行事贪暴,克扣渔猎的事也知道,还知道民间实是有人以阿谀奉承做官的人为得意之事。皇帝的话有婉劝,有警示,有威逼,可是皇帝不只是让群臣体味他的意图,都做到称职,他自己也要勉于修德,恪存戒饬,不任使小人,不费伤财力,群臣如何能不心服口服哩?

    散朝后,群臣们因皇帝这一番训话,都不敢回家,各自到直房去。毕竟是正月,天下并无大事。侍讲学士李时勉又踅至文渊阁,见杨士奇和杨荣等人在火炉边喝茶,就前来问道:“真想不到圣上能说出这一番宏论,了不得也。杨学士,这是你的手笔罢?”杨士奇道:“非也,全是圣上口述,我笔录成文,圣上改定。通篇全是圣虑,非不才所能为呵。”李时勉道:“好皇帝,若还有几个忠谏之臣在旁,今上定是皇明的一代仁主呵。”杨士奇道:“那就看李大人的了。今上真是大手笔,布了一个大局。”李时勉道:“不才愿请教一二。”杨士奇道:“今上如今不是做太子的时节,批复一事,升降一人,都要事事小心。自去年九月以来,我们这些文官一升再升,眼下身兼数职,俸禄拿了三份。从五军都督府到各地都司,升了许多军官的职,升上来的军官大多是贤才,降职的人多少都有失职之责。”李时勉道:“恐怕不只是失职罢。早年纪纲主政锦衣卫,后来汉王又到处结交各卫的军官,圣上是要换人罢?依不才看,要换上皇上信得过的人,忠不忠最为紧要,至于才不才倒是其次。”杨士奇点头道:“还是你看得透彻,一句话就道破玄机。如今留都南京六部等衙门虽说只管辖着江南十五个府又三个州,也擢升和起用了许多官吏。今上将南北两京的文官和武官都委派妥当,便要有一番作为,这是我皇明苍生之福呵!”李时勉淡然一笑,说道:“苍生有福,你们几个大学士也有福呵。”杨士奇觉得他语涉机讽,问道:“李大人此话怎讲?”李时勉道:“杨学士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并不曾如哪咤一样有三头六臂,却能拿三份俸禄,不是有福麽?”杨士奇微微脸红,说道:“你说得是,我这个尚书一职实是挂名,这一份俸禄我早就想辞了。”正说着,黄淮进来了,说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皇上今年将要还都南京了。”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杨士奇说着,招呼黄淮坐下吃茶,说道:“我们如今受到皇上的殊荣,一人领三份俸禄,不知道领一份俸禄都不能养家的人如何说。”黄淮道:“恐怕背地里有人说我们是禄蠹,我看尚书一职只是挂名,还是辞了尚书的俸禄罢。”杨士奇道:“我正有此意。”

    次日,二人来文华殿求见皇帝,说要辞掉尚书的俸禄,皇帝立即同意了。杨荣见杨士奇和黄淮辞尚书俸禄,与金幼孜商量说:“他们都辞了,我们也是挂名尚书,无功不受禄,也辞了才是。”金幼孜虽有些不愿,但迫于情势,也只好同意。皇帝却说:“你们与杨士奇、黄淮不同。你们以前事奉我爹,经常跟着他出征在外,比在京的官人们艰辛多了。我爹宾天时,你们远在塞外,全靠着你们尽力维持,我才安稳做了皇帝。这事我从未忘记,如今与你们三份俸禄,哪里算多哩,你们不要再推辞了。”杨荣心里感激,但仍然不安,说道:“臣等事奉先帝,实是职分所在,为此受三份厚禄,实所不安。杨大人和黄大人都辞了,我们如何有面皮仍领着哩?”皇帝道:“我可不是有私心,而是从事功来论,才与你们三份俸禄,不要再辞了!”

    二人见皇帝是真心拒绝,不敢再辞。李时勉听说杨荣与金幼孜没能辞掉尚书俸禄,明白皇帝的心思,两杨与黄、金,在皇帝心中还是有轻重主次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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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府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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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震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赏赐杨士奇等四人,后来又见杨士奇领三份俸禄,虽说他们都辞了一份尚书俸禄,但还领着两份,当时在皇帝面前还得装出欢喜的模样,不可露出一丝嫉恨的神态,可他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懊丧之情,被皇帝窥探到了。

    散朝后,吕震低头寻思着,蓦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何须计较。”兵部尚书李庆听见了,回头笑问:“大宗伯,为何事发愁?”吕震靠近他,细声说:“李大人,你说皇帝是不是偏心,我们同朝为官,为甚麽杨士奇他们能独享三份俸禄?”李庆道:“天日私照,也是在所难免。”吕震冷笑一声,话好像从鼻孔里出来道:“你倒是坦然。”李庆道:“不坦然又能奈何?不过,我也有一个计较——”吕震窃喜,忙问:“如何?”李庆道:“去年九月间,皇帝告谕兵部,说如今太仆寺的马增加了数倍,京城百姓有的一个人养三匹四匹马,他们一年四季都尽心养马,耕种和桑植的农活都废了,家里入不敷出,穿衣吃饭都难以为继,十分可怜。皇上便令百姓们将马分给诸卫和临边的戍卒放养,兵士与马也熟悉,算是军民两便。”吕震道:“这是好事,有甚麽名堂,你说来听听?”李庆道:“我们到京城十馀里外公干,谁不是骑马去?我们兵部不能养马麽?你们礼部不需要马用麽?凭甚我们不能养马?”吕震拍掌道:“对呵,我们也可以养马,其中的妙处,你不说我也知道。”就呵呵大笑起来。李庆道:“我要向圣上进言。”吕震道:“你去说,我会当朝赞同你!”

    皇帝听了兵部和礼部的奏报,觉得有些道理,就与兵部尚书李庆说,太仆寺的马增加了数倍,京城城郊的百姓一个人也放牧着三四匹,可是他们一心牧马,耕桑尽废,衣食不给,甚是可怜,准许将马分给各个卫所以及临边的戍卒去放牧,一则兵士能与马熟悉,二则征战时有马用,如此可谓军民两便。皇帝还说马于国家的用处甚大,汉朝文帝和景帝的时候,大城的街巷里有千百匹马,是为着百姓乐业,马能生小马,与钱能生钱一样。永乐皇帝那时节,曾经听任民间牧马,但官府急于用官马生下的小马增殖获利,因此老百姓为着牧马忙不过来。如今当要宽恤百姓,一教官府有马用,二教百姓也不被逼迫,如此或许才能民安马多。今后民间牧马,每两年交官府一匹驹马便是了,作为定例。李庆怕朝廷朝令夕改,请皇帝令大学士杨士奇草诏施行。

    过了月馀,杨士奇就听说兵部的马多,竟然租与民间使用,礼部的马更多,也向民间出租,兵部和礼部收取的租马费多达数千两银子,两个衙门交一些与户部,剩下的就分与本部官人,获利不逊于杨士奇等人拿的两份俸禄。此事传开去了,朝臣们议论纷纷,御史们在砚台边舔着如刀一般的毛笔,准备弹劾。杨士奇知道兵部和礼部两个堂官,是看见自己领了两份俸禄,心中不快,也想着营利,倘若此事在朝会上闹开了,自己面皮上无光,说不定逼着自己再辞一份俸禄,就在朝会上向皇帝献了一策,说兵部和礼部都有各自的职责,倘若还去牧马,朝廷体面何在?不如增加官吏们的俸禄,将牧马的事归还民间。皇帝却拒绝了,杨士奇颇感意外。皇帝说这是先皇帝留下来的旧例,不宜改掉。杨士奇心想自己这个主意分明利大于弊,皇上为何不采纳。

    黄昏时,杨士奇散衙出宫,十分惆怅。内官姚四追上来说,皇上请杨大人去文华殿后面的玉食馆同进晚膳。杨士奇大出意外。御膳俱陈之后,皇帝请杨士奇入席。士奇坐定,心里七上八下。皇帝屏退左右侍从,说道:“杨学士,今日我在朝会上不采用你的主意,是为了你好。如今满朝都觉得凡是杨学士说的话,我必言听计从,不免惹得一些朝臣猜嫉呵。兵部和礼部的官们都嫉恨着文渊阁大学士,说他们不是宰相,却胜似宰相。倘若我当朝采纳你的主意,怕你必成为众矢之敌,因此没有接受。”杨士奇感激涕零,离席叩头,才明白皇帝意在庇护自己。皇帝笑道:“你不进谏,还会有人进谏的,那时我采纳不迟。”

    果然,不出数日,通政司呈来陕西按察使陈智的奏折。他在奏折中写道:按察司官受太仆寺提督牧马,是风宪受制于人,本是便民,实是与民争利,亦使为官者不知说廉政之义所在。这话意思说得明白——倘若地方按察司官接受大仆寺官的指令,每日要差人牧马,按察司的官必定不敢得罪太仆寺,由此可以推想,兵部和礼部都要受太仆寺的指令牧马,太仆寺卿定是福威并俱,岂不乱了朝纲?皇上在朝会上念了陈智的奏折,立即下旨停上六部与地方衙门的差役们牧马的弊政,大学士杨士奇为皇帝拟的告谕十分妥贴,皇帝令人当朝宣读,还亲口告诫一番——当初群臣议的官府牧马,本是为了便民,如今想起来,确有不当之处。国家以俸禄供给做官的人,是为着他们能为百姓们谋事,如今责令官府的人去放牧,不但国家失却了礼遇大臣的体面,而且将会亏折,贻害无穷,会使廉政的人难以保住操行,天性贪婪的人正好借此扰民。我早就下诏宽恤百姓,民间牧马的人家,令他们两年交纳一匹小马驹,岂能再让官府去放牧,等着生小马驹哩?就算各府州县大小的官都去牧马,总约不及数千匹马,其馀用于公务的马,朝廷还要补充多少?今后到京城的外国朝觐官,以及已经领了马的人,就依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定的分给官马的旧例给予,生了小马驹仍由官府使用,未生的不问孳息 ,未领马的一律不要再给,出差办事全享用驰驿的马便是了。

    散朝后,吕震来兵部直房见李庆,说道:“大司马,你看看先皇帝的些许遗惠,如今也取消了,我们这点俸禄要养活全家十几口人,已属不容易了。”李庆道:“我当初看见京城百姓困于放牧,不能从事其他农活,便奏请朝廷,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浙江、江西、湖广七个布政司及南北隶府州县文武衙门,每官一员给马乘坐,由着他们自己放养,孳生小马按照民间例子交太仆寺,没有生的按前例追赔。都指挥使、布政使、按察使及卫所府州县各衙门的正官给公马,佐贰官、首领官 给母马,都受太仆寺以及都司、布政司提督考较,是为缓解京城放马百姓之困的。”吕震道:“李大人主意极是,这里面的妙处,你不明说我也明白。官府的马不用时,总会租与民间商用,租金便可以弥补俸禄之缺,因此,教大小官人们放马,本是辛苦的差使,但上上下下没有一句怨言,唯恐没有马来放养。”李庆笑道:“吕大人,你是知书识礼的,话不要说得这样直白。”吕震问道:“如今怎地是好?”李庆道:“是杨士奇点醒了皇上。皇上虽然没有当朝采纳他的主意,是不想教京城内外的官都在背地里骂他。陕西按察使陈智也是受到养马好处的人,他上奏折说官府牧马的弊病,他人就没得话说了。皇上立即采用了。”吕震冷笑道:“皇上真是圣明哩。杨士奇能享双俸。去年十月,皇上下诏让我以礼部尚书兼太常寺卿,李大人以兵部尚书李庆兼太子少保,也是两个职位,事都没得少做,为何不能享用双俸?分明是天日偏照,皇恩不均呵。”李庆道:“吕大人说得也是,官民牧马的事我还得在朝会上说,但不知赞同的人几何。”吕震道:“想必大半的人赞同。”

    三月底,赵王朱高燧觉得京城难以久居,主动向皇帝辞行,前去封地彰德。皇帝赐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衣料九十表里,大明宝钞二万锭,良马十四匹。文武百官送别赵王,回来的路上,许多人想起皇帝赏赐赵王的良马,又说起官府牧马的事。吕震就与京城许多衙门的主官以及海外朝觐官说,你们都来礼部申告,闹得越大越好,他便去奏报皇上。这日早朝,轮到兵部奏事时,李庆出班奏报,此前凡是中外官员来京城公干的人,全由兵部给马。海外朝觐官在京的人,约有一半人都分给了马,官府放马实有便于京城百姓,不能取消。吕震立即出班附议,大声道:“李大人所言极是,请皇上明察,不可轻易就更改祖制了。如果此后海外朝觐官都不给马,由着他们租马骑,于天朝体面何在?”他一说到祖制,激起群臣的心潮,一时附议的朝臣过半,言语声鼎沸。杨士奇看见皇帝有些窘迫,自己也十分为难,就侧身看着李时勉。时勉会意,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皇帝道:“李爱卿直说便是。”李时勉道:“臣只说一句,官府牧马,事体不便,他们不便做,臣也不便说。”

    此言一出,群臣都静了下来。吕震不服,问道:“官府都放牧许多年,于官于民两便,你如何说不便做了?你还有甚麽话不便说?近日京城许多衙门的主官,还有海外的朝觐官,每日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都来礼部诉苦,他们当差时没得马骑,去租马又没有盘缠。我很体谅他们,却没得奈何呵。”皇帝感叹道:“我竟不知呵。”吕震道:“我怕惊动圣驾,不曾上报。”李时勉冷笑道:“我以为列位都心里明白,也就不想明说,若细究起来,也没有甚麽不便——臣请皇上下旨,差户部夏尚书和几个御史去京城大小衙门稽核历年放牧马的获利,看看能不能查出几件有伤清廉的事来。”吕震陪笑道:“那倒是不必。”说话声虚弱下来。李庆板着面皮,也不再说话。

    皇帝环视群臣,微微点头,若有所悟,说道:“罢了,这事我做了主,不差人去查,且让民间去牧马,就恁样定了,不要再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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