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之四 廷辱

    四月间天气和暖,皇帝坐肩舆到西角门,差内官去召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黄淮。三人来时,皇帝说:“近日有人从南京来行在北京,我就问他们在道路上的见闻,他们说经过淮安、徐州和山东地面,看见境内的百姓许多人没有吃的,而官府却急着征收夏税,我怕他们所见不实,又问了才从南京回来的蹇义,他也是这样说,山东与淮安、徐州近年旱涝,年谷收成少,百姓一定缺粮,缺粮便会外出逃荒,父母妻子都不得相济,百姓流离道路,郡县的大官人却是漠不留意,按例要科派的不会停止,这岂是作父母官的道理?”杨士奇道:“皇上圣明呵。”黄淮道:“臣请皇上降恩。”皇帝道:“可以全免今年的夏税,秋粮减半征收。自今年四月以后,各衙门一应收买及科派的物件,未到官的尽行停罢,已到官的从实起解到行在北京,不许欺隐;若实无现物而先前已虚报在官的,亦不许再向百姓科敛。郡县的官吏务必要尽抚辑安养之责,若一味贪刻会让百姓们深受困苦,这才是我的意思。着杨士奇草诏一道,山东、淮安徐州今年一半夏税及秋粮全免了,官府要催办的物料,一切停止。”

    杨士奇有些心虚地问道:“当下抚恤穷苦百姓,实是出于仁心,但臣以为这种事也可先令户部、工部知道,不知当否?”皇帝一挥手,高声道:“救百姓的灾情,如同救火和救溺水的人一样,不可迟疑。户部和工部的官总会先考虑国用不足,再考虑百姓的生计,难免不会犹豫不决。爱卿等人不要多说了,立即草诏,令通政使顾佐即刻差人邮送出去!”就命内官准备纸笔,杨士奇坐下来草诏。皇帝看毕,命掌印太监盖上“大明天子之宝”玉玺。皇帝看着内官出去,就与几个学士道:“你们现在可以与户部工部说了,我都免了那三个地面的粮税。”杨士奇问道:“皇上,山东地面千百里,有的地面夏粮丰产,也要免夏粮税麽?”皇帝道:“体恤民情,宁愿赏赐过厚。我做了这个皇帝,就是要为天下百姓做主,莫非还先要差户部官去山东、淮安、徐州,按田土收成来定哪里可以免,哪里不可以免?可以这般与百姓寸寸计较麽?那时节会饿死多少人?”杨士奇觉得皇帝也是性、情中人,心里高兴,忙道:“皇上圣明。”

    翰林侍讲学士李时勉天性好动不好静,每日到翰林院当值后,吃一杯茶,批复、校正几件文书,就想到午门内的内阁和六科廊房走动,与同僚说些无边无际的闲话。他踅至文渊阁,见杨士奇正在阁中票拟,就说:“大学士,你的眼神真好呵。”杨士奇抬起头,笑道:“差不多是雾里看花了。”李时勉道:“我听说皇上要免山东等地的夏粮税,虽是一片仁心,但山东与徐州、淮安地面方圆千馀里,那里未必都是年成无收,皇上免税理当有所分别,方才不致滥恩。如今国家钱粮紧缺,皇上一句话就免了恁多地面的税,户部官哪里不急。将来皇上要钱要粮时,户部拿不出来,急的还是夏原吉那一干人。”杨士奇正有些倦意,搁了笔,淡然笑道:“李大人,你可不要学着弋谦不识大体。古人说过,罪疑惟轻,赏疑惟重。赈灾也当如此,宁多与百姓恩惠,也不让百姓受苦。我昨晚与圣上说了,圣上说体恤民情,宁愿赏赐过厚,不必与百姓寸寸计较!”李时勉道:“皇上真是仁心过于常人呵。今年伊始,我在朝会上见皇上说了许多话,下了许多敕令,他做太子时可不是这样呵。那时我真不曾想到他是如此有仁爱心的人,必成一代名君。”杨士奇道:“你也是有眼的人,但我早知道,今上在龙潜之时就有非常的抱负。”李时勉道:“当年太祖法度太严,割大臣的卵子,方有今上赠大臣的银子。倘若今上有过失,又得后来的君王来弥补。今上有仁心,但也有两个不堪处,一是不能节口欲,二是不能戒酒色;今上要成一代圣主,必定要有大臣指出他的过失,致君尧舜之上,开皇明一个新世界!”杨士奇笑道:“就指望着你做一代诤臣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时勉竟然将杨士奇这一句话当真。

    这日早朝上,李时勉出班奏道:“臣有一言,皇上欲成一代圣主,必有一代诤臣。臣不才,愿意为皇上竭尽忠义之心。”皇帝微微地笑了,说道:“你有甚麽要进谏,只管说来便是。”李时勉道:“臣听说宫中差人到福建建宁去选侍女,当地百姓都很惊异,臣等也惶惑不安。”这话说得皇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在想宫里这样隐秘的事,知道的人极少,李时勉如何也知道了?就说:“没有这等事,我近年远后宫,谨嗜欲,李爱卿说的不实,你说是甚麽时节差人去建宁选美女?”两班群臣发出轻微的笑声。李时勉有些不服,不假思索,脱口道:“去年九月间,正是国丧时,宫里就差人去民间选处女。那时就有人想上本劝谏,被人劝住了。那人想说天子之宫,故有常制,那时大孝尚未终,皇后娘娘都没有册封,就去选美女,恐乖风化之源,有阻维新之望。”

    皇帝一时恼羞交织于心,手微微颤抖起来,说道:“你你你……你……竟然当廷辱我!你说的那人是谁?”李时勉不意皇帝大怒,吃了一惊,也有些急了,忙道:“臣遵皇上的旨意,有事直谏。皇上说是廷辱,臣担当不起呵。”皇帝怒气冲冲道:“你这样当廷辱我,你还说担当不起……你你你……你说那人是谁?”说时,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面,头颅胀痛,眼前的人和物又旋转起来,十分发慌,吃力地挥挥手道:“好……好……好好……我不与你当廷来争……”他看着一旁的内官,段忠等人会意,立即前来搀扶皇帝。皇帝缓缓站起,气息虚弱道:“退朝罢!”

    百官散去后,吕震近前撺掇道:“李翰林,你好不晓事,这些宫闱之事如何能当廷劝谏,你何不上疏言事,只与皇上独览便是了。”李时勉道:“我是要上疏!”吕震竖起拇指,笑道:“这才是皇明的忠臣!”次日早朝毕,李时勉当朝将奏本递与值日内官。皇帝回宫后,就来细看:

    臣闻上有仁圣之君,斯下有忠直之臣。臣愿陛下节民力,谨嗜欲,勤政事,务正学。

    伏惟陛下新登宝位,恩泽所加,远近无间。未几土木遽兴,重劳民力。闻内官催木,疾如风火,折辱郡县,棰楚小民。苟民力既殚,而或加以饥馑,臣恐陛下赤子,无复如前日矣,所愿节民力者此也 。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一也。斩焉衰绖之中,正以礼导民之日。侧闻中官远自建宁选取侍女,百姓惊疑。且大孝尚未终,正宫尚未册,恐乖风化之源,所愿谨嗜欲者此也。

    自古人君莫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高皇帝在位三十馀年,未尝见日而临百官。今或旭日已旦,朝仪方肃,似非古人庭燎待贤之意。若谓天下大安,可以优游于庶政,则飞蝗蔽天,民食寡乏,诚战兢惕厉之日,所愿勤政事者此也。

    程子曰:“人君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寺人宫女之时少,自然气象变化,德器成就。”臣愿陛下于万几之暇,选一二儒臣,以侍左右,备顾问;或求帝王经世之要,古人治乱之由,参究天人之蕴,察知稼穑之艰,俾涵养既深,本心自正,则逸乐无益之事无自而萌芽,佛老异端之说无自而眩惑矣,所愿务正学者此也。

    臣李时勉冒死以闻。

    皇帝看毕,大叫一声道:“传李时勉!”姚三匆匆跑到翰林院,没好声气地高呼道:“传李时勉!”李时勉忙跟着姚三进入文华门,却不进正殿,姚三领着他进入右侧的本仁殿。这是一间配殿。李时勉进殿跪拜皇帝,皇帝生气道:“李时勉,你这本奏章写些甚麽混帐话,可知罪麽?”李时勉道:“去年朝廷差内官去蜀中采木,不是重劳民力麽?”皇帝道:“那是工部要修缮宫殿用!你说中官去建宁选侍女,百姓惊疑,你这不是胡言乱语麽?”李时勉道:“臣听御史说的,想必不是空穴来风罢?”皇帝的脸胀得通红,高声道:“这分明是构陷!法司不断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已是饶了你,你还强嘴!太祖皇帝那时节,是不见太阳出来就早朝了。我向来体弱,有时偶感时疫,晚起了几回,你便嘲讽我不勤政,这是身为大臣规劝为君者说的话麽?”李时勉道:“臣非一日见皇上早朝时不见太阳高升,而是时常日出后才见皇上出阁来见百官。”皇帝生气道:“好,即便如你说的,我贪睡,我好女色,不想早朝;可你说飞蝗蔽天,民食寡乏,方今是这样的情形麽?你说我直是一个好色惰政的昏君!”李时勉道:“臣不敢,绝非此意。臣说了,上面有仁圣之君,下面才有忠直之臣。愚臣才敢冒死直谏!”

    这话让皇帝觉得有几分悦耳,可他转念一想,李时勉所言“人君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寺人宫女之时少,自然气象变化,德器成就”,这是甚麽屁话,自己亲近的人有三杨、夏原吉、黄淮、蹇义,哪个不是当世的贤士大夫?自即位以来,绝无亲近内官的事,至于亲近宫女,也是人性之常。时勉所言“选一二儒臣,以侍左右,备顾问,或求帝王经世之要”,这全是睁眼说瞎话,自己倚重的杨士奇、杨荣、杨溥、黄淮等人不都是儒臣麽?不是时常向他们请教治国之道麽?平时阅读《大学衍义》,不是研习古人治乱之由,参究天人之蕴麽?哪里偏重“佛老异端之说”而“眩惑”了?不由怒从中生,又无争辩的气力,喝道:“你好一个冒死以闻,我看你分明是要气死我!”说时,头昏脑胀,心跳疾速,不由手一挥,怒喝道:“打!打掉他一身蠢气!”门边两个恶狠狠的武士大步上前,左右按住李时勉。武士们摘下腰间的金瓜,乱砸李时勉的腰背;李时勉惨叫着,在地面挣扎翻滚,却被武士紧紧按住。

    皇帝见他痛苦之状,又心生怜悯,说道:“明日改你做交阯道的御史,我看你精力过人,令你每日审核一名囚犯的案卷,每日还要向我上报一件事!”皇帝挥挥手,武士挟着李时勉出宫;李时勉已经不能动弹,直如拖出一具僵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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