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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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胡氏来长安宫探视孙妃。孙妃头上戴着暖帽,身上盖着锦被,半倚在床上,见了胡氏,要起身下床相迎,胡氏忙扶住她,说道:“妹妹莫动莫动。”就握着她的手,在床头小凳上坐下。二人相距咫尺,可是都明白各自的心思。皇后心想孙妃生得一子,日后自己再生儿子,也难以册封太子,虽是位居皇后,但荣宠定不及孙妃;又听说有人议论要改封孙妃为皇后,自己更有些慌乱。孙妃却想自己抢先得了一子,自古母以子贵,何况皇帝早就答应将来让自己做皇后;但转念太后很珍视皇后,孙妃并不敢有一丝得意之色。
皇后试探道:“好妹妹,姐姐向来身子不好;你如今生了儿子,将来皇后自是你做哩。”孙妃忙道:“姐姐千万莫这样说呵,我哪里能做皇后。姐姐养好了身子,日后定会生的。”皇后心里叹息,但脸上却笑着,说道:“就算我能生,他也做不了太子,我看还是妹妹做皇后最好的了。”孙妃心里高兴,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哪里能做得了皇后;再说了,妹妹的儿子也不敢位居姐姐的儿子之前呵。”皇帝觉得孙妃的话说得好听,却不知她真个是甚麽心思。自古都立嫡长子为太子,但自己却不能抢先生出一子。孙妃生出庶长子,明年皇帝定会册封他为太子,若改封她为皇后,庶长子也就成了嫡长子。
皇帝来见孙妃时,孙妃就将皇后的话说与皇帝听;皇帝心想皇后已经觉得要被迫辞位,但分明不太情愿,自己真个执意废后的话,不知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第六日,皇帝抱着太子来静安宫拜谒太后。张太后接着襁褓里熟睡的幼儿,笑眯眯地说道:“有小不愁大,将来做一个好皇帝。”皇帝见母亲高兴,顺口道:“如今儿臣倒觉得孙妃才像皇后。”太后一直看着皇孙,双手轻轻摇着,像是没有听见。
皇帝回宫后,就召来杨荣问计。杨荣道:“臣小时候跟着我娘上街,我想买好吃的,我娘起初不同意,我反复央求,我娘心烦了,就买些吃食与我。依臣的主意,皇上每回前去请安,先请立太子,再说起孙妃的好处和皇后的失误,或许太后就同意了。”次日黄昏,皇帝又来静安宫请安,说道:“娘呵,儿臣还得请示你老。自从孙妃生了儿子,群臣都请求早立太子,娘看这事怎麽办?”张太后心里没得主意,说道:“等皇后生了儿子再立罢。”皇帝道:“皇后体弱多病,要生早就生了,再说太子当立长子。”太后道:“若能立嫡长子才好。”皇帝道:“皇后生不出嫡长子,若母亲准许儿臣改立孙妃为皇后,庶长子岂不成了嫡长子了?”张太后变了脸色,说道:“皇后向来贤淑,又无过错,怎地说改立就改立!”皇帝道:“那儿臣过些日子先册封太子罢。儿臣三十岁后才得一子,立了太子,儿臣方才心安。”太后问道:“你就不能等明年再立?万一皇后有了身孕哩。”皇帝道:“就算皇后有了身孕,朝臣们都赞同立长子不立次子。”
到了第八天,太师、英国公张辅等率文武百官上表皇帝和皇太后请立皇太子。皇帝心里暗喜,自己想要甚麽,文武大臣就上表来请。次日,皇帝按例婉谢,用文字回答道“卿等忠诚。夫储贰之任,国家之本所系,甚重,顾今幼龄,未可俞允。”当日张辅等人依例再率文武百官上表皇帝和皇太后请立太子。次日皇帝再次依例婉拒。张辅等人第三次请立太子,皇帝依礼部册封太子之仪,答应在明年二月初六日册封太子。
过了几日,皇帝又收到一本奏章,意外惊喜,就传杨荣来宫中,笑道:“我儿子出生才八天,大臣们就上表请立为太子,我同意明年二月册封;又有人请改立孙妃为皇后,你觉得如何?”杨荣道:“皇上,这自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问道:“莫不是杨爱卿劝人上了这本奏章?”杨荣有些得意之色,文绉绉地说道:“臣于内阁之中持此议,但士奇与杨溥皆不与。臣听一个礼科给事中偶然说起孙妃先有了儿子,理当作皇后,太子便是嫡长子,于国本大有益处,臣就劝他上了一本。”皇帝笑道:“还是杨爱卿最知我的心思呵。”又轻叹一声道:“却不知太后意下如何。”杨荣道:“太后早晚都得同意。”这话说得皇帝心生欢喜。
皇帝召集杨士奇、杨荣、夏原吉、蹇义、张辅、杨溥、陈山等大臣来文华殿,感叹道:“我三十岁还没得儿子,如今幸而孙贵妃生了这个宝贝儿子;自古都是母以子贵,不知中宫皇后理当如何哩。”众人都不说话。皇帝道:“皇后性情不贤淑,每回见着我,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这个皇帝在她眼里横竖不是人。皇后当母仪天下,可她对待下人既失察,又苛责。下人们犯了错,她不知道。下人们稍有差失,就严加责罚。很多下人们都说坤宁宫的差最不好当,都想到别的宫去。”杨荣暼杨士奇一眼,他竟闭着眼睛,就道:“皇上,就凭这两条过失,便可以废掉她。”皇帝心虚地问道:“废皇后前朝有先例麽?”杨荣一时想不起来,正寻思着。陈山道:“启禀皇上,宋仁宗曾将郭皇后降为仙妃。”皇帝“哦哦”两声,轻声道:“陈先生博学。”却见杨士奇一直闭着眼,张辅、夏原吉、杨溥三人都微微低着头,目光垂视地面,就问:“你们四位爱卿怎地不说话?”杨士奇才微微睁开眼睛,答道:“臣于皇上和皇后,就如同儿子辈敬奉父母;中宫皇后就是母亲,我等群臣就是儿子辈。皇上试想,做儿子的哪里可以商议废掉母亲呢!”陈山冷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算甚麽话?”皇帝觉得杨士奇的话说得太严重,这哪里是母子之论,分明是不赞同废后。
杨荣有些生气,觉得士奇的话无理,睃他一个白眼。皇帝看见张、夏二人虽不说话,却都点头,不由变了面皮,又发作不得,静默了好一会,问道:“英国公,夏尚书,你们也恁样想麽?”张辅迟疑道:“此事极为重大,臣……臣不敢……不敢轻议……”夏原吉的言语也含混起来,说道:“臣……臣……也不敢胡乱说话……”杨溥道:“臣以为这事当由皇上做主,臣实在不敢拿主张。”皇帝冷笑道:“你们三位都是朝廷重臣,向来都是有主见的人。我如今问你们,却这样支吾,究竟为何?”陈山见皇帝生气,说道:“臣以为皇上圣断便是,太后也会同意的。”夏原吉忙起身跪下,说道:“废后事体重大,请容臣等详议后,再来禀报皇上。”张辅忙跟着说:“臣也要想明白后,再来奏报皇上。”杨溥道:“臣不敢轻议,听从皇上和太后的旨意。”皇帝叹息一声,说道:“不知这事会不会被外人说闲话!”蹇义急皇帝所急,说道:“从前就有这种事,外人哪里有甚麽闲话哩。”陈山道:“蹇大人说得是。”杨荣道:“宫外的人妄议皇上的家事,一则是大不敬,可以定他们的罪;二则是皇上也听不见外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介意。”杨士奇道:“蹇大人,话如何这样说哩?宋仁宗废郭皇后,孔道辅、范仲淹率谏官数十人劝阻,他们因此全罢了官,史书至今多有非议,哪里能说没有闲话哩?杨大人,外人的话皇上听不见,朝臣们不会听不见,史官们不会不知道。”蹇义“呃呃”两声,胀红了脸,不说话了。杨荣反问道:“你想如何?”皇帝见他们吵了起来,心烦意乱,有些头昏,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你们请回罢,容我自个儿再想想。”
杨荣气匆匆出了宫,站在文华门外,挡住夏原吉和杨士奇,说道:“皇上早拿了主意,我们几个人拦不住的;皇上早晚要废后,你们又何必恁样计较?”陈山道:“杨大人说得极是。”杨士奇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夏原吉道:“杨大人的话在理,但要将此事做得妥帖些才好,今日理当商量如何安排中宫。”杨士奇说道:“皇上说皇后那两件过失都是小事,没有一条可以废后的。”说着,就匆匆离去。杨荣与夏原吉道:“他倒是点醒了我,既然这两件事不足以废后,再找中宫几件过失,岂不就可以废后了麽?”夏原吉惊愕,问道:“你敢罗织中宫的罪名?”杨荣道:“不是我敢罗织,是奉旨搜集罢了。”夏原吉道:“你老这样做,小心后人在史书里将你列入奸臣传!”杨荣道:“你莫吓我呵,我可是替皇上分忧。”夏原吉道:“自古的奸臣,有几个不是替皇上分忧,才背负奸臣之名的?”陈山笑道:“杨学士自是忠臣,不是奸臣;再说人死了,毁誉又有甚麽可怕。”杨荣叹息道:“这事没奈何,皇上分明要做的事,我身为大臣,理当顺从才是,何况废后不过是宫内的事,只是伤了礼义名教这些虚的,并不伤及国计民生,何必让皇上为难?”陈山道:“就是呵。”夏原吉道:“你这话倒是不错,但我难以苟从,你去做罢。”
杨荣早早回家,在书房里琢磨半夜,将平时在皇帝那里听来有关皇后的事,加上想像,就写在纸上;谁知下笔之后,灵感如泉涌,本想编撰皇后三五条过失,却一连写了二十多条,从头看一遍,都失笑了,心想皇帝一定高兴,就用小楷抄了正本,烧了草稿,上床后,仍亢奋得得久久不能入眠。
次日早朝后,皇帝召杨士奇和杨荣到西角门,问道:“你们商议得如何了?”杨荣上前一步,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奏疏,旁边内官喜安接了,递与皇帝。皇帝一看,顿时变了面皮,说道:“你……你竟然罗列皇后二十三条罪状?”杨荣得意道:“就凭其中五七条,便可以废后。”皇帝将奏疏扔在御案上,生气道:“你不知这些罪状全是诬蔑之词麽?皇后何时做了这些恶事?宫中神灵昭鉴!何况你在前朝,如何知道后宫的事?你你你……你如何会编出这麽多罪名来哩?”杨荣正等着皇帝夸赞,神思飘然,谁知竟惹怒了皇帝,像霎时从半空坠落地面,失魂落魄,连忙跪地请罪,心里念叨“失算失算”,但又不甘心,说道:“皇上,恕臣说句实话,皇上要找皇后的过失,杨学士昨天也说那些过失不足以废后。昨晚臣就编派了些罪名,是为着皇上废后着想。皇上申斥微臣,可微臣也不知错在哪里。”皇帝道:“皇后是有过失,但你也不能恁地胡乱编派的。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也会生气。再说皇后有二十多件罪过,我的面皮往哪里搁?”杨荣忙道:“微臣知错了。”皇帝问杨士奇面有窃喜之意,问道:“士奇,你有甚麽好主意?”士奇道:“臣……臣说过,作儿子辈的岂敢妄议母亲大人的事。”皇帝不高兴地说:“你如今也会搪塞我了。”士奇故作惊慌道:“臣不敢,臣不敢。”皇帝问道:“你一句话都不与我说麽?”士奇道:“皇上,从前汉光武帝和宋仁宗废了皇后,到了暮年便心生悔意,请皇上慎之又慎呵。”皇帝刻削着面皮,说道:“明天我再与你说。”起身径自回宫。
次日午前,皇帝传杨士奇来文华殿,急切问道:“杨先生这回有好主意罢?”杨士奇道:“孙妃生了儿子,自古母以子贵。文武大臣那里自有臣去劝说,就看太后和皇后的主意了。太后不准,此事难办;若皇后不同意,也不好办。”皇帝断然道:“我传你来不是与你商量能不能废后的事,是让你为我出主意,如何废后才好。你老足智多谋,才单独与你商量。”士奇心想再如何劝阻,皇上也不会听,所谓忠言而善道之,不听则止,方不失明智,因道:“我等大臣同意不难,却不知太后会不会同意哩?”皇帝知道士奇想借太后之名来劝谏,笑道:“废后再立孙妃为后,还真是太后的主意哩。”士奇心里疑惑,莫非皇帝真个说服了太后,那这事谁也劝阻不了,想起杨溥先前说的话,皇上执意要做的事,九牛也拉不回来。杨溥久为帝师,最知皇帝的性情。皇帝道:“杨荣为人机敏,不论得失好坏,事事顺从我的意思,但远谋不如你。你不盲从,自有主见,最识大体,这是杨荣与杨溥都不及你之处,陈山先生教内书堂的小宦官们读书还好,要他出一个好主意也难。杨荣列罗皇后二十多件过错,实是鲁莽,太后知道也会生气。这事还得倚仗你出一个好主意。”士奇道:“臣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呵。”皇帝道:“这事也不用急,你想几天再来见我。”杨士奇道:“今年太子出生,就废了皇后,天下百姓都会觉得皇上性急。”皇帝问道:“那当如何才好?”杨士奇道:“臣请皇上忍着性子,到明年三四月再说。”皇帝道:“等到明年三月不难,你若为我出一个好主意,我便依了你。”士奇无奈地点点头,说道:“臣到时出一个主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