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同知捂着脸,脸上火辣辣的,脑瓜子也是嗡嗡的。
心头的火气,在挨打的瞬间便冒了起来,然后又在权力地位的鸿沟之前,悄然消散。
他看着暴怒的杨志鸿,默默转移话题,“大人,若是真的非要将他们留下,何不?”
他捂着脸的手松开,在脖子上轻轻一比画。
杨志鸿的目光瞬间一凝。
老实说,他有些心动。
这的确是个很好将齐政留下的办法。
他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去杀了齐政,但他可以派人伪装山贼什么的,袭击钦差队伍,然后再佯装救援,将他们裹挟回来,顺便还能吓一吓他们。
这些事情,之前他们也没少做过。
但在片刻的心动之后,他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因为身为越王势力核心层的他,知晓更多的事情,如此行事,若是一个不慎,或许会影响王爷的大计。
你伪装山贼,被齐政看穿了怎么办?
你万一一个没注意,真的伤到了齐政怎么办?
甚至按照荀先生所说的齐政的本事和智计,万一他就等着自己这么做,好以此找到朝廷正大光明发兵清洗江南的借口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人家的目的就只是去收拢一些家奴呢?
更何况,齐政此刻已经跑出去一大截了,自己还要准备,等追上怕是天都亮了。
他摇头道:“休得胡言,钦差大人乃是朝廷象征,我等下官决不能行僭越之事。”
说完,他轻叹一声,目光望向黑夜。
为今之计,就只能希望齐政之行没法成功,更希望荀先生和王爷能商量出个好办法了。
哒哒哒!
马蹄声渐渐减缓,打着火把疾驰了一路的众人渐渐停下。
人不休息,马也得休息。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立刻分出一部分去警戒,其余人该喂马的喂马,该进食的进食,轮班换岗,井然有序。
齐政从田七的手里接过一个水囊,慢慢喝着,看着欲言又止的田七,笑着道:“有事?”
田七嘿嘿一笑,“公子,小的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齐政猜到了田七想问什么,但并没有挑明,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有必要用这些东西来彰显聪明和强大了。
“什么问题,说就是了。”
田七声音一低,“就是咱们这连夜动身,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齐政闻言呵呵一笑,“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危险?山贼还是倭寇啊?”
田七声音更低,“山贼太弱,倭寇太远,小人担心那位王爷啊!您之前在杭州城,到处都是人,他们也不敢擅动,但如今出了城,又是晚上,万一他们打扮成山贼或者倭寇,咱们就一百来个弟兄,万一让公子受了伤,那可就百死莫赎了!”
齐政闻言,微微摇头,“你不用担心。如果越王没有反意,那他不会朝我动手。如果他有反意,按照我们的估算,还不到他发动的时间,如果这个时候,动了咱们,就会坏了他们的大事。”
他笑看着田七,“他们的投鼠忌器,就是我们此番行动有可能成功的前提之一。”
田七恍然,“所以,现在他们甚至比咱们更害怕公子出事?因为一旦公子出事,朝廷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出兵江南问责?”
齐政点了点头,心头暗道,其实若不是不忍江南生灵涂炭,以及会打崩了大梁经济,让北渊和西凉渔翁得利,直接派个别的钦差,充当“汉使”的角色,然后将其暗害在江南,顺势出兵,或许是个更简便的法子。
他看着田七,“不过你们还是要警惕点。都是沙场老手了,升官发财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可别阴沟里翻船了!”
田七嘿嘿一笑,拍着胸脯,“公子放心,决计翻不了的!”
看着田七离开,齐政轻轻一笑,现在的镜湖,越王应该收到自己送上的礼物了吧。
翌日,清晨。
越王从他宽大的拔步床上醒来。
只有一个婢女服侍着他的梳洗。
这阵仗,别说比起朝中那些腐朽的官员,就连好些土财主都不如。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勤俭朴素,只是在见识和享受了多年人间最顶级的富贵之后,对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了。
而且以他如今千年王八一样韬光养晦的性子,身边人越少,便越安全。
他慢条斯理地吃过了早饭,还没去往镜湖钓鱼,管家就来通报说,朱俊达来了。
“让他在湖畔等着,本王稍后再过去。”
湖畔的木屋旁,朱俊达坐在乌篷船里,神色颇有几分憔悴。
最近这大半个月,他都在忙碌着,调集人手,为王爷暗中准备着起事所需的各项物资。
要隐蔽,还要充足,而且还都是些容易引起官府关注的屋子,的确挺耗心神的。
等了一会儿,一个越王的贴身侍卫匆匆前来,“朱会长,王爷命你到木屋等候。”
一听这话,朱俊达眼前登时一亮,那点憔悴和疲惫瞬间被冲散,整个人都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从小小的乌篷船到木屋,条件并没有多大的提升。
木屋条件也很简陋,几把椅子,一张桌子。
但这儿,能站直身子,能伸展四肢,关键,能靠近权力!
很快,越王迈步走了进来,朱俊达恭敬地站着。
越王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瞧你,都累瘦了,这些日子,辛苦了。”
暖意悄然包裹了这位江南商界的巨鳄,他鼻头一酸,在这一瞬间似乎觉得一切都值了。
“为图王爷之志,愿尽忠竭虑!”
“好!本王不会忘了你的功劳的。”
越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说吧。”
朱俊达坐下,没有半点跺跺脚就能让江南抖三抖的霸气,姿态温顺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绵羊。
他主动道:“此番前来求见王爷,一是向王爷汇报物资准备的情况。”
“目前已经有计划数量近半的物资运抵潜龙岛,至于军械上,有两百余名铁匠,也被悄悄送了上去,正在日夜抓紧赶制各式军械。同时俞翰文那边,也已经说好,他将在王爷起事之前,将几船军械运过去。”
“潜龙岛上,世子在亲自坐镇,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按照当前进度,再有一个月,应该就能完成绝大部分的物资和军械准备。”
越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本王没有看错人!你放手去办,本王必有重赏!”
“此乃小人分内之事,请王爷放心,小人必当办好!”
朱俊达站起身,许下承诺,而后重新坐下,开口道:“王爷,还有个事情,海上和各地都有人在问,这个月十五还走不走船?小人不敢擅专,请王爷示下。”
越王闻言,皱了皱眉头。
对他而言,他当然想停了这几次走私。
钱赚得已经够多了的,对他而言聊胜于无,但对他的大计却是有风险的。
可他也明白,这个事情不是那么好停的。
首先这当中的利益,他可以不在意,但其余人会在意,而且很在意,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
其次,对这条线上的其他参与者而言,有作坊的,生产不能停,雇工的薪水不能停,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掉,就是麻烦;
而对于如海寇、倭寇这些护航的来说,也有那么庞大的部众要养活;
以及货物的接收方,他们若是几个月都从自己这条线拿不到货,难保不会想别的招,这路子一旦断了,想要重新接起来,那就不容易了。
还有一点,淮上的盐商才刚入伙,如果瞧见自己这么虚弱,对将来兼并两淮也是个麻烦事。
他想了想,缓缓道:“道理本王自然是懂,他们的难处本王也明白,可是钦差就在杭州,距离定海可不算远,若是被他的人瞧出什么端倪,于大计有碍啊!”
朱俊达很识趣,没有在这种事情上贸然发表不同的意见,而是顺着越王的话道:“那小人去联系一下他们,多加安抚?”
越王明白再停下也确实不妥,这些人万一离心离德,对自己的大事岂非更不妙?
同时,结合这几日杭州那边的情报,似乎这个齐政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厉害,自己是否需要这么小心呢?
正当他犹豫之际,护卫站在门口,敲响了房门。
“王爷,有十余位浙江士绅代表前来求见,湖口那边来信,询问是否放行。”
越王闻言,登时眉头一皱。
他这些年,深居简出,一方面是给朝廷制造假象,以免被抓到把柄,也就如今天德帝死了,才放肆了些;
同时也是要营造神秘感和阶级感,他对上下尊卑这些事情看得极重,也非常知道该如何营造。
要不凭什么先前赏人一个马扎,让朱俊达进个木屋,都能让这些厉害人物感激涕零。
现在,这些士绅不请自来,着实有些犯他的忌讳。
朱俊达瞧着越王的表情不对,当即屏气凝神,仿如泥塑,完全没有卖弄聪明的想法,怕的就是个引火烧身。
越王深吸了两口气,“让他们过来。”
同时,他也在心头打定了主意,若是这帮人没有一个说得过去让他信服的理由,他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不多时,一艘大船驶来,从船上走下十余个穿着光鲜的士绅,被护卫拦在了木屋前。
木屋中,传来了越王淡漠的声音,“诸位这是忘了规矩了吗?”
为首之人先是领着众人齐齐一礼,而后开口道:“王爷,在下等人前来,是有一事想询问一下王爷,想向王爷求一句准话。”
“这几日,江南传言,王爷准备起事,争夺大位,故而要行废奴之举,以壮军伍,可有此事?”
嘎吱!
木门被人猛地拉开,越王一脸懵逼地看着众人,“你们说什么?”
那人也是一愣,“王爷不知道?”
“本王知道什么?到底发生了何事?”
“湖州府中,传出流言,说王爷欲起事争夺大位,为了壮大军伍,欲行废奴之举,这些家奴得了怂恿,便群聚索契,更有甚者,聚众冲击主家。湖州董家,被杀百余人,家主董兄更是直接被悬尸示众。整个湖州府,都已经乱了!”
“嘉兴府也一样,家奴啸聚,冲击主家,索要身契,一旦主家不从,便有破门毁家之举。”
“严州府也是,同样有这样的传言,家奴闹事,闹得厉害!”
“绍兴府虽然还未闹起来,但是听说已有不少家奴私下串联,就等着发动呢!”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个噩耗跟不要钱似的甩出来。
为首之人再度拱手道:“这奴变之事,冲击甚大,不仅毁坏族中生产,更是直接威胁我等之身家性命。故而我等前来,想要问一问王爷,您当真有此计划不成?”
越王只感觉自己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脑瓜子嗡嗡的。
他在镜湖待得好好的,这些日子谨小慎微,连女人都没怎么睡过,这是从哪儿飞来这么大一口黑锅,结结实实地扣在自己身上?
他正要回话,一艘小船又急速划来。
“王爷,钦差来了!”
“啊?”
脑门子发懵的越王顿觉头大,如临大敌般连忙让众人进木屋躲躲,然后吩咐那边放行。
不多时,一艘小船便载着几个身影抵达了这处码头。
越王装模作样地拿着钓竿坐着,瞧见来人,在心头悄然松了一口气。
贺间一脸正气地下了船,“下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贺间,为钦差舟山侯齐大人副手,拜见王爷。”
越王也没有拿捏架子,鱼竿一丢,连忙起身,将一个闲散王爷瞧见钦差的惶恐,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王不敢,闲云野鹤,让贺御史见笑了。”
贺间淡淡道:“王爷好雅兴,倒是下官叨扰了。”
越王主动道:“贺御史此来是有何见教啊?”
贺间昂然而立,腰背挺直,官服板正,一股中正之气勃然而发。
“近日,钦差大人接到线报,说越王殿下准备趁着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之际,起事造反,争夺大位,为了成事,便聚拢贱籍、奴籍之辈,以壮兵员。”
“钦差大人差下官前来,当面问一问王爷,可真有造反举事之心?”
越王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天地可鉴,小王自就藩以来,便不问世事,整日游山玩水,垂钓养生,从无这等野心啊!”
“这定是有人栽赃诽谤,有人蓄意挑拨啊!”
“请天使明鉴,天使明鉴啊!”
不得不说,老东西的演技着实不错,就这几句哭嚎,将一个胆小怕事又遭了飞来横祸的王爷,演得活灵活现。
若非知晓实情,谁能想到这人是江南乱局的幕后核心呢!
“既然不是,钦差大人说了,还请王爷公开澄清以正视听。”
“也请王爷向下官好好解释一番,让下官信服的同时,下官也好回去向钦差大人交差。”
背对着两名护卫,贺间朝着越王轻轻眨了眨眼睛。
越王立刻道:“是是是,贺御史这边请,先到王府稍歇,小王定会将情况与你解释清楚。”
说着越王便亲自领着一行人去了王府。
而那些前来的士绅,也等越王他们回去之后,被越王的护卫悄悄带进了王府。
进了王府,贺间借口去茅厕,被越王府的人带入了一处密室。
房间内,越王负手而立,贺间扑通一声跪下,颇有一种,方才人多,现在我给您磕一个的识趣。
“下官拜见王爷!”
越王转过身看着他,脸上不见了先前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威严和凝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间便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开口道:“下官觉得,齐政肯定是对王爷有所怀疑,这个举动就是在试探王爷,可以让王爷收敛或者畏惧,从而为他接下来的行动,制造便利。”
越王拧着眉头,“他有没有怀疑你?”
听到这个问题,贺间得意一笑,“王爷放心,他完全没察觉,甚至下官答应的时候,他还感动得不行,说等下官回去要给下官请功呢!”
“你确定?”
“下官确定!”
越王稍稍放了些心,“你记住,千万不要暴露,等到关键时刻,将最关键的消息送来,除此之外,你甚至可以牺牲本王的利益,去取信于齐政!”
“下官明白。”
“好了,你先下去吧,免得那些护卫怀疑。等本王再想想,晚些时候再和你详谈!”
“下官告退!”
贺间恭敬离开,越王缓缓走到椅子旁坐下,面色凝重。
他现在感觉满脑袋都是浆糊。
先是又到了十五,又到了该出船的时候了,这一次要不要走;
接着又是这些士绅来质问,自己应该如何回复他们;
最后,朝廷钦差的质问,自己又该如何表态,这他娘的表了态,自己不就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明明早上起来,还风平浪静的。
这一两个时辰过去,怎么感觉天都要塌了一样呢!
本王是昨晚犯什么天条了不成?
越王苦恼地揉着眉心,打算召集幕僚们来商议一番,耳畔传来了护卫的禀报。
“王爷,荀先生回来了!”
越王眼前一亮,登时有种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觉。
他亲自出迎,将荀先生请进了房间。
荀先生瞧着这姿态,“王爷,您已经知晓情况了?”
越王点了点头,叹着气将方才的情况一一说了。
“老实说这废奴的事情,其实倒也是一个思路,这么多青壮,还都是心向本王的,若能吸纳,也是好事。可是这些士绅都逼问上门来了,本王也不能说不要他们了吧?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荀先生叹了口气,“殿下,咱们还是小瞧那个齐政了,他这一回,给殿下设了一个无解的阳谋啊!”(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