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中,荀先生的一句话,让越王登时如临大敌。
他悄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荀先生,“请先生解惑。”
荀先生缓缓道:“首先,湖州奴变,几乎可以断定与钦差有关系,这个流言明显就是冲着王爷来的。”
“现在摆在王爷面前的是,湖州有成千上万的青壮,心向王爷,视王爷如救世主,只要招手,就可以获得他们的支持,同样的情况也可以推及江南各府县,对王爷的大计,是有着极大诱惑的。”
“但是。”
荀先生眼帘低垂,“选了他们,有两个不好的后果。首先,会直接向朝廷证明,王爷是有野心的,否则王爷要这么多人追随做什么?”
“其次,王爷会得罪整个江南的士绅,不止是那些已经倒向你的士绅,还包括那些保持中立的,王爷会成为整个江南士绅欲除之而后快的公敌。”
越王深吸一口气,“所以,本王绝对不能明面上吸纳这些人。”
荀先生摇了摇头,“私底下也不可以!”
越王皱眉,“为何?本王完全可以暗地里差人将他们收拢,然后悄悄送去潜龙岛上”
他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住了。
谁能保证这里面没有朝廷掺的沙子?
如果暴露了怎么办?
顺带着连着潜龙岛一起暴露了怎么办?
那儿可不是什么能够一下子转移干净的地方。
就在越王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思路时,荀先生又补了一刀。
“王爷如果要了这些人,哪怕是暗中要了,被人捅出去,那也是自掘坟墓,自断根基。因为,江南士绅才是您真正的倚靠。”
“若是失去了他们的支持,就算您有上万甚至十万家奴的拥护,在朝廷发动士绅从各府县分化处置,外加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您就和那些聚众占城的反王没有什么区别了。”
“十万散兵游勇在朝廷正规军面前有多脆弱,别的不说就看此番太行十八寨的下场,王爷应该就能明白,真到那一步,您成就大业的可能反而会比现在低得多得多。”
越王倒吸一口凉气,深深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问题,咋舌道:“这齐政竟埋着这么深的心思?”
荀先生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可这些家奴,当中有大量青壮不说,还掌握着整个江南之地的许多信息,一旦落入朝廷手里,钦差便能瞬间破局,再加上朝廷本身的势力,自此便可轻松在江南与我们抗衡周旋。”
越王皱着眉头,顿觉头大。
他思索片刻,身子前倾,看着荀先生,“既然齐政搞这些把戏,使的是本王的名头,这些家奴现在也是认本王的,能不能用些手段”
荀先生叹了口气,“王爷,这里面才是齐政真正的狠辣啊!”
他看着越王,“齐政搞这些风波,是用了王爷的名头不假,但王爷出力了吗?没有。”
“如果王爷站出来支持这些家奴,自然可以顺势收下他们,但是他们和士绅之间完全无法调和的仇恨,让王爷不可能舍弃士绅而选择这条路。”
“王爷不仅不会支持他们,相反,王爷还会站出来,和这些家奴们切割,公开表示不会造反,更不会废奴,反而会义正辞严地谴责他们冲击主家的不法行为。”
“这种给了希望,又将他们无情抛弃的行为,会激起这些家奴们极大的忿怒,他们会迅速从王爷的支持者,变成王爷的反对者。”
“同时,奴变的未来也将变得困难而充满了不确定,他们渴望一个领头人,他们更渴望一个主心骨。这时候,我们的钦差大人,就会踏着祥云从天而降,成为他们新的神明。”
“等等!”
越王打断了荀先生的话,一脸疑惑道:“荀先生,你这话,本王有点没听懂。本王大不了不吸纳他们,怎么会激起他们的愤怒呢?”
荀先生叹了口气,“真正吃定了王爷的,就是现在外面那两拨人啊!”
他看着越王,“钦差派人前来质问,王爷必须公开表态不会造反,没有任何悬念,否则朝廷大军便有了整个天下谁都无法质疑的出兵理由。王爷需要拖延时间。”
越王眉头紧锁,显然是认可这句话,但是还是如垂死挣扎一般道:“那本王也就是公开表态不会造反而已吧?”
荀先生缓缓道:“如今奴变刚刚兴起,浙江其余各府,乃至江南其余各地,皆有家奴蠢蠢欲动,王爷若不公开表态,这些士绅会不会心生不悦?会不会质疑王爷?王爷又该如何安抚他们?”
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疲惫,“甚至如果王爷不表态,齐政是不是也可以顺水推舟,继续推动奴变,并且将奴变的黑锅扣在王爷脑袋上?等江南士绅都愤怒了,王爷恐怕再表态也晚了。”
越王身子一垮,跌坐在椅子上,“意思是,本王还不得不按照他给本王划下的路来走?”
荀先生点了点头,“老实讲,这一局,的确是我们输了,输得十分彻底。谁也没想到,他能够以身为饵,将我们的注意力盯在杭州城,却瞒天过海地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更关键的是,布下了这么无解的局面,让我们压根无从反制。”
越王长叹一声,“是啊,就算我们派些手下,试图给他们搞点破坏,用处也不大了。”
越王的语气有些颓丧,原以为在杭州编织出了一张巨网,将齐政这条过江龙牢牢困住了,但没想到对方却给他玩了这么一手,关键他还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为越王分析了好一通当前各种关窍的荀先生,却在这时候笑了。
“王爷也无需太过忧虑。”
“咱们只要明白咱们的首要目标,确保这上面的事情,没有受到影响,那就行了。”
“潜龙岛,没被发现;物资搜集,顺利进行;朝廷大军,未曾前来;海上的贸易,依旧持续;各方势力,仍在掌控。有这几点在,他齐政就算是靠着这一局弄出了些名堂,又能如何呢?”
“三月之期一到,那就是他的死期。”
越王的眼神随着荀先生话渐渐亮起,听完之后,更是连连点头,一拍大腿,“对啊,本王为何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要收拢一些家奴,那就去收呗,不过一些散兵游勇罢了,本王就如之前鼓动江南士绅质疑皇甫烨逆案的故事一般,假装在这上面跟他斗就是了,反正咱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
“只要拖到三个月期限,关键的事项上没有变故,那就万事大吉,他便是蹦跶出了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用了。”
他赞许地看着荀先生,“先生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本王解惑良多啊!本王能得先生,实乃如鱼得水也!”
荀先生摆了摆手,“王爷言重了,此番之事,在下也有责任,没能看住齐政。”
“诶,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东西谁能想到呢!”
越王摆了摆手,略带感慨,“士农工商,谁能想到他以奴为基,难怪皇甫靖会派他来当钦差。你说,他能成功收服这些奴隶吗?”
荀先生轻声道:“在下只觉得,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失手的可能。”
“哎!”
越王叹了口气,“既然拿定了主意,本王也该去安抚一下那些士绅了,让他们尽快将消息传回去吧。”
经过一夜的疾驰,天明之后,齐政一行终于离着湖州城不远了。
但这时候,齐政却让所有人意外地主动下令放缓了行进速度,收起旗帜,然后让张先亲自带了两个人,提前去城中,按照和沈千钟事先定下的暗号,去找找沧浪园派到湖州城的主事者。
在张先等人离开后,大部队便打马徐行。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就在湖州府城已经遥遥在望时,张先带着人赶来了。
一马当先的张先,神色颇有几分古怪。
齐政还没来得及奇怪,紧随其后,周坚和宋辉祖露出身影,腆着个大脸,笑得露出了两排大牙。
齐政一愣,旋即猜到了情况,定然是他们回京之后得知自己下了江南,又被陛下派来帮自己,接着又被沈千钟抓了壮丁。
不过这个安排也挺好,他们的忠诚度绝对没问题,同时能力也能得到锻炼。
他翻身下马,张开双臂,笑着和二人都拥抱了一下。
周坚对这样的打招呼方式已经不陌生,甚至还轻捶了几下齐政的胸口,说着对他封侯的祝贺。
比起挥洒自如的周坚,宋辉祖在享受了这和当下问候方式截然不同的礼节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僵硬了。
既有种被偶像看重和亲近的感动,又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生疏。
“坐下说吧!”
齐政招呼二人找了个小山包坐下,队伍中其余人便立刻分散开来,执行警戒,也避免他们的谈话泄密。
“我没想到,沈兄居然把你俩也用上了,那如果我猜得不错,严州府和嘉兴府那边,就是乔兄弟和司马兄弟以及姚璟宋崇他们在办?”
齐政主动笑着开口,扯出话头。
周坚笑着道:“政哥儿就是聪明啊,一猜就对了,不过有一点你肯定猜不到。那就是此番湖州城成事功劳最大的,竟然不是聪明不凡的在下,而是宋兄。”
听着这嬉笑间周全而充满智慧的话,齐政欣慰地看了周坚一眼,看来行万里路的历练的确是有长进的。
才干过人的他有朝一日或许能真的变成才干过人。
齐政笑看着宋辉祖,“我先前还担心你们来了江南,我该如何带你们立功,没想到现在就已经立下功劳了。”
宋辉祖连忙道:“皆是大人和沈先生指导有方,下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齐政摆了摆手,“第一,是功劳就是功劳,无需谦虚;第二,咱们不必如此生分,你和坚哥儿一样叫我政哥儿也行,和以前一样叫我齐公子也行。”
说完,他开口道:“现在,先与我说说,你们此番行事的经过吧。”
宋辉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忽然顿住,看着周坚,“周兄比我了解得多,你来说吧。”
两个年轻人,在诸多事情的历练之中,都在飞速成长。
周坚也没拒绝,便从自己如何被沈千钟拉走,如何安排,众人如何分队,如何前来,如何破局等等,都说了来。
齐政不时追问些细节,周坚就让给宋辉祖来补充。
不多时,齐政便将情况了解了个透彻。
总的来说,他们的行事虽然略显粗糙,但问题不大,甚至结合他们当前的位置能力,可以说是办得极其出色。
他褒奖了二人几句,虽然从年龄上,三人都差不多,但齐政目前的名声地位还是让这份褒奖既合情理,又有分量。
看着喜形于色的二人,齐政笑问道:“接下来怎么走,有过思考吗?”
周坚和宋辉祖对视一眼,周坚主动开口,“现在湖州城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其他地方的家奴想必也早已蠢蠢欲动,我们应该乘胜追击,在这些士绅反应过来之前,将这股风气彻底扬起来。”
宋辉祖想了想,“另外,我们可以借助互助会的力量,有些行动由他们他推动,比我们现身更方便。”
齐政点了点头,“很好,都说得不错。我们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先想明白,咱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看着若有所思的二人,齐政继续道:“这些家奴的确遭受了严苛的压榨和盘剥,但如果大肆冲击主家且不受约束,不被管辖的话,就会造成烧杀抢掠等诸多不法之事,咱们推动的这个事情,就容易演变成一场席卷江南的祸乱。这就不是我们的本意了。”
“所以,第一,我们要将这个事情尽量控制在索回身契的程度,第二,要尽量以互助会的形式去推动,将你们藏在幕后,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就是对这些家奴的使用,咱们不能只管杀不管埋,要做好善后,他们的生计,以及我们可以从他们那儿获得哪些帮助。”
他笑着道:“我会给你们演示一番,而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互助会的骨干,去席卷江南了。”
周坚一听,当即激动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齐政摇了摇头,“别着急,再等等。”
周坚一怔,“等什么?”
齐政看着远方,微微笑着道:“等风来。”
士绅们的效率很快。
前往越王府“逼宫”的第二天,四月初九,便有快马传回了他们的急信。
信中写道:越王爷已经公开表态,绝不会造反,同时也绝不支持废奴之事,强烈谴责家奴暴动,希望朝廷予以严酷镇压,以儆效尤!
房间中,收到信的大族老爷,当即激动起身,看向风尘仆仆的信使,“当真?”
“千真万确!越王爷的公文已经交给了钦差使者,同时还发给了江南总督衙门和浙江巡抚衙门!各位老爷命小人快马加鞭,前来告知消息,以让族中早做行动!”
那大族老爷登时激动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去府衙,这下老夫倒要看看知府还能说什么!”
众人立即点起族兵,护送着自家老爷,匆匆去往了府衙。
虽然府城之中有些动荡,甚至闹出过董家家主先铁腕镇压,悬尸示众,后来又把自己吊上去给大家打个样的鲜血淋漓的大案,但整体上还是比较平静的。
府城这种地方,也没有大规模豢养家奴的场地,所以最凶狠最主要的斗争,都发生在郊外的那些大庄园里。
不过,湖州知府邵承志这些天还是急得嘴上都起了一串串的燎疱。
因为,他一方面要面对本地士绅们那铺天盖地的镇压家奴暴动的要求;
一方面,又担心会坏了王爷的计划。
虽然,他并不知道王爷有什么计划。
但他知道,万一王爷真的起事,以自己这一屁股屎的情况,除了响应,没有他法。
所以,当听说顾家老太爷再度前来求见的时候,他心里那个苦,比喝了一碗黄连汤难受多了。
他硬着头皮接见了这位惹不起的顾家老太爷,还不等对方说话,就直接坦白道:“老太爷,您也不要再逼本官了,此事涉及越王爷,本官实在不敢贸然行动啊!稳住府城治安,便已经是本官最大的诚意了。”
没想到听了他这话,这位顾老太爷竟然不像往日那般发怒催促,反而只是平静地盯着他,“你这意思是,只是担心越王爷?”
邵承志心里本能地觉得不对,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是啊,老太爷您想想,本官几个脑袋,敢得罪越王爷啊!”
听了他的话,顾老太爷直接指着一个跟着他的随从,“来,将情况与府台大人说说。”
那随从点头,朝着邵承志一拜,“府台大人,如今越王爷已经表态,绝不会起事造反,同时也绝不支持废奴之事,强烈谴责家奴暴动,希望朝廷予以强烈镇压,以儆效尤!”
邵承志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顾老太爷缓缓道:“既然官府顾忌越王的牵扯,我们便联络了严州、嘉兴、绍兴、杭州各地的士绅代表,一起前往了镜湖,去向王爷问个明白,如今王爷公开表态了,公文也已经送去了钦差行驾、江南总督衙门,府台大人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吧?”
邵承志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顾老太爷沉声道:“邵大人,这种事情,我等敢胡言乱语吗?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邵承志心头一颤,深吸一口气,“好!既然如此,本官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了!来人啊!”
一个属吏闪身而出,“卑职在!”
“召集人手,随本官缉拿作乱的要犯!”
“是!”
很快,一大帮巡检兵和民壮,以及衙役,在邵承志的亲自带领下,乌泱泱地朝着府衙外走去。
邵承志目光决绝,之前他首鼠两端,已经有些得罪本地士绅,尤其是董家,那是恨死他了,现在既然此事与越王无关,那就必须用一颗颗人头,来安抚这些士绅,才能坐稳这个位置,才能对得起自己后院堆着的金银美妾了!
他迈步走出府衙大门,接着便瞧见了一个朝他走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看着他,“邵大人,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温和,但他的背后,上百名精锐护卫和钦差仪仗,让邵承志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煞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