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旁边的宅院之中,钦差队伍的副使,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贺间,待在院子里,神色平静。
这个他曾经住过一年多的地方,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这儿在他的心头,就两个字可以形容:如家。
因为熟悉,他很自然。
因为自然他很惬意。
但这份惬意却不仅仅来自于熟悉。
它还来自于自信。
之前在越王府,他曾觅得机会与越王长谈过一次,越王与他叮嘱了接下来的行事方略,而回到杭州之后,荀先生也派人与他暗中传递过后续安排。
在那之后,他就被“软禁”了起来。
这个软禁,当然是他和荀先生以及杭州地方的默契。
杭州的江南势力,要给齐政上上强度,涨点教训。
他这个副手若是在场,那不得“主辱臣死”,当场跟俞翰文同归于尽?
所以,他被软禁在了此间。
不过,要做样子就得做到位。
这几日,他也是真的被关在院子里,都不让出门,不如此也没法骗过齐政拨给他的两个护卫。
这样的后果就在于,当门口已经传来了齐政回来的通报,他对外界发生的故事依旧一无所知。
当得知消息,他不及休息,匆匆朝着门口赶去,瞧见齐政,便是一个箭步,把着齐政的手,好似久旱逢甘霖一般,言语甚至都带着几分激动的梗咽,“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啊!”
瞧着他那不值钱的模样,齐政微笑着道:“贺大人这是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贺间便像是被戳中了心头的痛处,声音顿时委屈了起来,“侯爷,下官心里苦啊!”
齐政眉头微皱,“发生了何事?”
有了这句疑问,贺御史登时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从到了越王府被冷遇的委屈,再到回到杭州城之后被隐形软禁的愤懑,贺御史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声泪俱下。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他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下官被软禁于此,竟连您返程都不知道,他们真的是太过分了啊!”
说完之后,他仿佛像是才想起什么,看着齐政,急切道:“大人,您从外地回来,他们没有为难您吧?”
齐政看着他,长长一叹,拍了拍他的手背,“贺御史的委屈,本官知晓了,回头也一定向陛下陈说,只是本官也着实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虽然身负皇命,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见机行事,贺御史且多加忍耐吧!”
他看着贺间,“本官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会儿,此间诸事,劳烦贺大人安排安排。”
说完,齐政便打着哈欠离开了。
而贺间一听这话,顺带着用眼神瞅见了齐政脸上的疲惫与黑眼圈,便愈发肯定了心头的猜测:
齐政肯定是被俞翰文他们收拾了!
不然怎么会是这般姿态!
他当即悄然拉过一个属官到一旁,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我看齐侯如此疲惫,浑不似先前那般活力满满?”
那属官叹了口气,“哎,贺大人,别提了,回来这一路上,事情可是真不少啊!”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有兴趣了!
别提了怎么行,必须提,必须提!
贺间闻言心头一喜,当即抓着对方的胳膊不放,好奇道:“发生了何事?与我说说呢?”
那属官说实话也很累,但是贺间毕竟是钦差队伍的副手,论起官职也是他的上司,便只好强打着精神,为他讲述起来。
“贺大人,您方才说得对,杭州本地的官员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这属官一开口,就让贺间喜不自胜,你要这么说,那就是我喜闻乐见的了!
他立马追问,“怎么个没礼貌法?”
那属官叹了口气,便跟他说起了昨日返程的情况,而后道:“我等瞧见那阵仗,还以为杭州地方终于想明白了,摆出该有的阵势来迎接我们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斜刺里,江南总督俞大人带着人马直接抢在了前面.然后他还回头看着齐侯说,你该不会以为他们是来迎接你的吧?”
他望着贺间,一脸愤愤,“贺大人,你说说,这是不是太嚣张了?”
贺间强行绷着嘴角,将笑容生生忍住,一脸严肃,“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找借口软禁我已经足够嚣张了,没想到还有这等行径,实在是太过分了!”
那属官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而后还有更过分的呢!”
“他们完全不把侯爷当回事,只听江南总督俞大人的话,侯爷的吩咐就当没听见,却对俞大人的吩咐言听计从.”
“不仅杭州卫指挥使出来嘲讽,就连那位杭州知府杨大人也跟着起哄,还挑衅说要来找大人好好请教一番,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嘛”
“你知道最恶劣的是什么吗,是当日我们前往湖州,侯爷提拔了一个杭州卫的小卒作城门守将,这帮人不讲究到什么程度,他们居然当众以军法的名义,要羞辱鞭笞那个城门守将,这哪儿是打那守将,分明就是打侯爷的脸啊!”
听见这话,贺间心头生出几分庆幸和幸灾乐祸的喜悦。
瞧见了吧,这就是跟江南势力作对的下场。
任你是朝廷钦差,天子红人,又如何?
人家一样把你的脸皮扔在地上踩了又踩!
他摆出一脸同情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想到侯爷竟然遭了这等羞辱,哎,我等真是惭愧啊!今后得想办法找回场子才是!”
叹息声出口,那属官却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大人想什么呢?咱们侯爷什么时候有过隔夜仇啊!忍了这口气,那还是侯爷吗?”
贺间脸上的神色一滞,便瞧见属官胸脯一挺,兴奋开口,“侯爷在湖州和嘉兴,早就偷偷搜集了杭州卫指挥使谭勇的罪证,他还想羞辱侯爷提拔的人,结果直接被田护卫当场擒住了!”
“啊?”贺间一愣,“如此行事,其余人不会有意见吗?”
属官骄傲道:“当然有意见了,江南总督俞大人直接便质问侯爷,结果侯爷让那城门守将来念谭勇的罪状,你不是要用这人来羞辱我们吗?我现在光明正大用他来羞辱你!一通罪状念完,当即反过来噎得众人无话可说,俞大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表态说要严惩谭勇。”
他看着贺间,“然后最精彩的来了,贺大人知道侯爷怎么说吗?侯爷说,既然你这么恨他,我帮你处置了他吧!于是直接拿出尚方宝剑,将谭勇当场就诛杀了!”
“啊??”贺间人都麻了,“这这.这可是正三品的卫所指挥使,就这么杀了?俞翰文能同意?”
属官嘿了一声,“他当然不同意!当即就找侯爷吵了起来。”
贺间看着他,“所以,侯爷就是因为和俞翰文别了苗头所以觉得不开心吧?”
属官再度摇头,“那可不是,俞大人还没嚣张起来,朝廷就来人了,直接当场让他回京述职,不许耽搁,立刻动身,咱们侯爷那是在陛下的帮助下把俞大人的脸扇得啪啪的,俞大人那脸色,简直了,学都学不来!”
“啊???”
贺间听完更是懵了,俞翰文这个杭州城的压舱石,居然就这么被弄走了?
江南势力在朝堂的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吗?
怎么可能通过这样的决议?
怎么能这么让陛下胡作非为?
那属官原本还疲惫着,但一说起侯爷的光辉事迹,也渐渐来了精神。
“这杭州卫指挥使一死,江南总督一走,在场众人里面,就剩一个杭州知府挑大梁了,这知府大人已然被吓蒙了,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得意,侯爷转身就看了他一眼,他当场就给侯爷扑通一下跪着求饶了。要下官说,下官还是喜欢他之前那桀骜不驯的样子,嘿嘿!”
“至于其余人,那就更别说了,侯爷目光所及,一个个都跪得麻溜得很。在收服了这些人之后,侯爷就带着我们去了杭州卫大营。”
贺间听到这儿说实话都有点破防了,他开口问道:“所以,侯爷是在杭州卫的大营之中遇见麻烦了?”
老实讲,贺间这会儿的表态落在心思细腻的人眼里,都有那么一点点嫌疑了。
但好在这属官此刻完全沉浸在对齐政光辉事迹的膜拜之中,并未注意到这点异样,闻言只是嘿了一声。
“贺大人怎么老觉得侯爷会遇见麻烦呢!侯爷到了杭州卫大营,也是一阵嘎嘎乱杀,从杭州卫指挥同知到下面的百户,拿下了几十个,整个杭州卫大营,上上下下,如今已经全部唯侯爷马首是瞻了!”
“整个杭州城,可以说是已经完全听命于侯爷,不比苏州差了!”
贺间瞪大了眼睛,眼神之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表情就跟听见男人生了孩子,公鸡下了鸡蛋一样震惊又懵逼。
属官对贺间这副表情很是满意,觉得不枉自己顶着瞌睡的一番言说。
他打了个哈欠,朝着贺间拱了拱手,“事情就是如此,贺大人且慢慢琢磨,下官先行告退了。”
这不知名的属官离开了,但贺间依旧沉浸在震撼之中难以自拔。
他在得知了杭州上下即将开展的动作之后,本以为齐政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这一出羞辱,自己甚至都想好了事后如何替齐政从某些方面出个气,然后博取他的好感,赢得他更进一步的信任。
但万万没想到,齐政居然如此酣畅淋漓,彻彻底底地破了局。
不仅击散了俞翰文等人设下的阴谋,更是连杭州卫都拿下了!
贺间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他有那么厉害吗?
虽然他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但是,事实却似乎在很清楚明白地告诉他,齐政就是有那么厉害!
不过,贺间并没有回头的想法,因为他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已经在那条路上,走得足够地远,回不了头了。
他皱着眉头,脑海中回想起在越王府,越王对他的交待。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窥伺,效忠,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送出那一份足以逆转整个局势的情报!
越王终究在江南经营了十余年,他也曾经亲身体会过整个江南的天罗地网有多么恐怖,齐政就算逆转了一个杭州城的局势,等到越王一旦举旗起事,也依旧是一场空谈。
想到这儿,他心头的震惊也缓缓压下,那份不由自主生出的凝重也渐渐烟消云散,自信,又重回了身体。
接下来的大半日,他努力又尽心地扮演着团队副使的角色,将整个院子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还不忘在原本软禁他的杭州府衙衙役面前,演一出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戏。
当夜色降临,以齐政为首的众人也才渐次醒来。
齐政也主动召见了贺间。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年轻真好,此刻再见,贺间只感觉齐政的脸上疲态尽去,神采奕奕,再不复上午的倦容。
齐政主动给贺间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温声道:“情况本官已经听说了,这几日,让贺御史受委屈了。”
贺间连忙道:“都是为了朝廷出力,侯爷既有吩咐,下官定当竭力!更何况,侯爷奔波在外,半点不比下官轻松啊!”
齐政微微一笑,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贺御史此番前往镜湖,情况如何?”
贺间立刻声音一低,神色凝重道:“侯爷,实不相瞒,下官觉得,越王果然有问题!”
接着他便将前往镜湖的所见所谓讲了,除了隐去自己与越王私下会面的消息,甚至就连越王私会江南士绅,私会江南商会会长朱俊达的事情都说了。
齐政也同样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看样子,先帝的猜测果然不错,越王果然是心怀不轨啊!”
一听这话,贺间也算是解答了心头一个存在了好些日子的疑惑。
那就是为何陛下会忽然对越王下手,原来都是先帝的意思。
齐政站起身来,缓缓踱步,神色严肃,“如果越王果然有不臣之心,那他这些年的沉寂背后,所透露出的信息就很恐怖了。”
“一个在江南地区,经营了十余年的藩王,就连江南商会会长这等人,都要亲自前往镜湖毕恭毕敬地见他.”
齐政仰头望天,久久无语,凝重而惆怅。
贺间也适时帮腔,“是啊,下官之前在江南只当是江南地方势力官商勾结,但如果有越王居中协调作为核心,那这情况,又严峻了不止一筹啊!”
齐政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此番诛杀谭勇,调走俞翰文,拿下杭州卫,将杭州尽数掌控在手中,便成功了一半。现在看来,道阻且长啊!”
他缓缓在房中走着,眉头紧锁,房中的气氛也随着他的步子,愈发地凝重。
忽然,他的脚步一顿,“贺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上司在言语和行动上忽然的示好,一定藏着十分棘手且麻烦的请求。
贺间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不论从公心还是私心,都不可能拒绝。
于是他立刻惶恐起身,“侯爷言重了,但有吩咐,直说便是。”
齐政伸手把着他的手臂,“我想请你帮我再走一趟,去送一封信,见一个人。”
贺间看向齐政,“见谁?”
齐政沉声道:“曾经的东南海寇第一人,许东!”(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