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新帝眼中的女子,温婉平静,透着一股江南水乡浸染出来的柔美。
神色之间,不见谄媚与讨好,显出几分不卑不亢的庄重。
新帝在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对方,又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之后,明白了这份悸动的由来。
不是对方长得有多么让他动心,而是一种【原来将陪伴自己一生的伴侣就是这个模样】的尘埃落定之感。
过往漫长的蛰伏,如今终于登上帝位,成功执掌这个庞大帝国,他的心头涌动的是中兴设计,造福万民,万古流芳的豪情,只有醒掌天下权,并没有什么醉卧美人膝。
既以身许国,儿女私情什么的,对他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比起后宫之中的卿卿我我,他更喜欢和齐政、凌岳、白圭等人,畅聊那些治国理政的大事,一笔一划地钩勒出整个帝国的未来。
那样会更让他有一步一步接近梦想的成就感。
“儿臣全凭母后做主,儿臣还有政务,就先行告退了。”
新帝在简单看过之后,便立刻起身告辞,那干净利索的劲儿,让太后暗自一叹。
旋即便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一些自古便在皇室暗中流传的秘闻,心头更是有些不祥的预感。
但她旋即强行让自己按下了这些不该有的怀疑,自己的儿子自小就没有接触那些腌臜事情的机会,应该不至于的。
定是醉心国事,要成就一代圣君,方能戒断这些儿女之私,自己身为太后也该支持他才是。
想到这儿,她的心头也稍稍安定了几分,继续按照自己的角色,规划起开枝散叶以承宗祧的大计。
她扫视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姑娘,对程硕举荐来的姑娘颇为满意,容貌端庄而不妖媚,举止有度更兼从容,关键是家世也清白。
今后大略考验一番,若是品行上没什么瑕疵,这皇后的人选,就可以定下来了。
大梁的太后在操心着皇帝的子嗣问题,北渊的皇帝则在忧心着子嗣太多的麻烦。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恭敬的儿子,神色不算冷漠但也绝对称不上热情。
大皇子拓跋衡,作为在朝臣之中,声望最高的皇子,是最具有南朝人口中那种温文尔雅,谦和大度的人君之相的人。
按理说,这样的他,应该是渊皇推行汉化革新,加强中央集权背景下,最受宠的皇子。
但偏偏,渊皇对这个儿子,谈不上多么的喜爱。
因为,他的汉化,是为了强化渊皇的权威,是为了让大渊能够长久、强大、长久地强大。
他这个儿子,却是真的一门心思地觉得汉人好,要彻底地汉化。
在某种意义上,他就像汉宣帝所言那句【本以霸王道杂之】,但他的这位好大儿也学着汉元帝那样【纯任德教】。
这不是纯傻吗?
汉人玩这套多少年了?你跟着别人屁股后面捡屎吃,体格能长得比别人还壮?
若光是老大这样也就罢了,老三更是个不省心的,朝着和老大截然不同的方向狂奔,跟他那群抱残守旧的宗室叔伯们打得火热,张口闭口就是祖宗成法,恢复旧制,简直就是放屁!
祖宗要真的有什么改不得的旧制,早他娘的死在草原的一场场风雪和兵荒马乱中了。
但渊皇自己也知道,当几个儿子的年纪到了这个份儿上,身边都已经聚拢了一大帮的利益相关之人,与其说这些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想法,倒不如说是他们给自己打出的旗号。
就像是一个卖弄风姿的女人,吸引着喜好那一套的男人。
也就老二还能勉强抢救一下,但是老二的本事又着实差了点,总之都挺让他头疼的。
“有事?”
万千思绪中,渊皇的声音淡淡响起。
大皇子神色恭敬,“儿臣叨扰父皇,是因为儿臣近日听到了一些传言,想禀报父皇,请父皇斟酌。”
“嗯。”
渊皇微微点头,别的不说,单说政务的能力,他对这个老大还是颇为放心的。
“儿臣听说,当日青萝郡主案,虽然行凶者手段残忍,当为千夫所指,且证据确凿,无可抵赖,但这背后似乎有人暗中推动,乃是被人设计,欲用青萝郡主之死达成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儿臣亦觉得此案之中疑点颇多,儿臣请查此案,在瀚海王归国之前,查明真相,以告慰青萝郡主在天之灵。”
听了儿子的话,渊皇缓缓坐直了身子,甚至微微前倾地看着他。
他充满压迫感的动作,和沉默的眼神,让大皇子立刻惶恐地低头。
在片刻之后,渊皇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有方向了吗?”
大皇子连忙道:“回父皇,传言此事与右相有关。儿臣以为,在这朝中,能算计平沙王、宝平王这些的,恐怕也只有右相这个等级的人了。”
渊皇的双目盯着大皇子,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
大皇子低眉顺目,一动不动,在恭敬之中,又透出一股问心无愧的坦然。
看似绝不可能答应此事的渊皇,竟然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那你便去查吧,好好查,查个清楚,也好给瀚海王一个交代。”
大皇子登时沉声领命,“儿臣遵旨!”
渊皇伸手拿起手边的奏折,正欲打开,忽地扭头看一旁的大皇子,“嗯?”
大皇子开口道:“父皇,儿臣还有一言,请父皇圣断。”
渊皇打开奏折,淡淡道:“说。”
“儿臣听说了此番西凉国去往南朝请求和谈的事情,西凉国首鼠两端之行径,也不是一日两日,不算大问题,但是此番西凉睿王以战败求情之姿前往中京城,却得到了南朝那位齐侯的出城亲迎,并且帮忙促成了和谈,足见二人私交之好。”
大皇子顿了顿,“李仁孝和南朝齐侯关系如此亲密,都是当初参加天下文宗孟夫子收徒大典的因缘际会。如果是这样,咱们大渊的聂锋寒,会不会也”
渊皇抬眼,冷冷一瞥,“你想说什么?”
大皇子抿了抿嘴,但还是倔强道:“儿臣以为,聂锋寒并未犯错,但他已经不适合代掌图南城,节制十三汉人州了!请父皇为大渊江山计”
砰!
他的话还没说话,便被渊皇拍桌子的声音打断。
“你给朕住口!”
渊皇愤怒地看着大皇子,“不听你的?就不是为大渊江山计了?你永远都是正确的?还是说你觉得你能代表大渊江山?!”
大皇子当即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渊皇的声调稍微低了些,但依旧带着十足的愤怒,“别总是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知子莫若父,朕能不知道你吗?你是想让朕撤了聂锋寒,但是这十三汉人州必须要一个能力威望都足够的人来镇住。”
“在这时候,朕能想到谁呢?自然就只有那个与你关系颇为亲近,你十分欣赏,一直想要拉拢的赖君达了。”
“他能从北域的镇守中去执掌繁华的汉人州,必然感激你,投靠你,然后你瞬间就能在军中再得一臂助,同时十三汉州尽入手中,别说是其余几个弟兄了,就算是朕,也不入你的眼了吧?”
大皇子跪伏在地,“儿臣万万不敢!儿臣只是担心那位齐侯的手段,心忧汉人州的安危,儿臣绝对没有其余心思!请父皇明鉴!”
渊皇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冷冷道:“你如果真的想坐上这个位置,最好先学着像已经坐上这个位置一样思考。”
大皇子跪地不敢接话。
“下去吧。”
当大皇子离开,渊皇脸上的怒容瞬间消散,站起身来,慢慢在房中踱着步。
他的眉头悄然锁住,面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同城,一支队伍朝着城外缓缓行去。
队伍中央,是一辆马车。
马车上,对坐着两个男人。
两个老人。
定国公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北渊瀚海王,开口道:“两国和议既成,你定是已经归心似箭了,老夫可以放你们回去。但是你的这些手下,老夫不能放。”
瀚海王拓跋荡的目光登时一凝,张口欲言。
定国公摆了摆手,“别那么看着老夫,老夫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但是两国和议,咱们得先按照和议的内容交割清楚了,才能放人不是?这都是如狼似虎的好汉,几万人老夫一句话就给人放回去啊?监察御史能直接把老夫绑了押送中京城处斩诛九族!”
“所以,准确地说,老夫不是言而无信不让你的部下跟你走,而是大发善心,允许你提前回去。”
拓跋荡想了想,这老东西说得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换了是他,也不可能一个子儿都没见到,就把人放了。
两国争锋这种层面的大事上,涉及几万沙场将士,协议那种东西,就是个屁!
甚至自己若易地而处,都不一定愿意提前放走定国公。
想到这儿,他的神色也和缓下来,看着定国公,“大恩不言谢,先前答应你的东西,我以我拓跋家族的荣耀和我个人的性命起誓,定会遵守!”
“希望老夫没看错人。”定国公点了点头,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城外五里。
马车停稳,定国公率先走出马车,而后让亲卫进去,给拓跋荡解开了手脚的镣铐。
拓跋荡还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能等他下去再解。
但当他走下马车,瞧见眼前的一幕时,瞬间呆住了。
五百名他曾经的麾下,穿着本部兵衣衫,站在马旁,整齐列阵,正齐齐朝他看来。
长时间的囚禁,让这些汉子的神色都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许的憔悴,但他们看向他这个败军之将的目光,依旧和曾经一样炽热。
为首之人,正是他当初的亲卫长。
他当先单膝跪地,朗声道:“参见王爷!”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五百人齐齐跟上,单膝跪地,“参见王爷!”
整齐的喊声,让沦为阶下囚将近三个月的拓跋荡,忽觉鼻头一酸,仰起了头。
他深吸一口气,“诸位,请起!”
定国公又朝着旁边指了指,“这是你们的人,你们自己招呼吧!”
拓跋荡这才扭头看去,不远处,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二皇子拓跋盛和慕容廷,也带着使团众人上前。
拓跋盛板板正正地一礼,“见过瀚海王叔!”
这是他在来路上,和慕容廷反复推敲过的姿态。
不卑不亢,既不显傲慢,但同时又不明显地露出谄媚和拉拢,就是要放大拓跋荡被俘虏的羞耻感,创造被他一步步拉拢的机会。
拓跋荡点了点头,“听说你在中京城也滞留了些时日,你我叔侄,也算是同病相怜。”
拓跋盛却并未借机多说,“王叔,动身吧。”
拓跋荡嗯了一声,转身看向定国公,“定国公可还有什么指教?”
定国公呵呵一笑,“老夫会派三千精骑,一路护送你们到国境。”
拓跋荡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了。”
方才已经再度强化了承诺的他,和定国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翻身上马,干净利落地朝着北方进发。
只是,在行出数十步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扭头深深地看了一旁的大同城一眼。
这个曾经寄托着他万丈雄心,也埋葬了他一世英名的雄城,注定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前,却会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
骑兵践起的风尘渐渐落下,四周又重新恢复了清朗。
定国公的身旁,一个副将轻声道:“大帅,末将始终觉得,就这么放了这些人,有些划不来。”
定国公闻言,微微一笑,扭头看去,身后的其余几人也都是一脸赞同的样子。
“你们也跟他的想法一样?”
众人支支吾吾,扭扭捏捏。
“差不多。”
“有点。”
“不划算。”
定国公闻言也不生气,他知道这些人心头肯定是有想法的。
毕竟瀚海王和他麾下的将士都是他们血战才拿下的,为此大同和周边军镇也都牺牲了很多精锐将士。
好不容易有了这等战果,又要将擒获的猛虎放归山林,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定国公缓缓道:“那老夫问问你们,若是换做一年以前,如果知道越王即将谋反,让你们带兵去收拾越王,你们需要多少兵马?准备要打多久?”
众人闻言,面露思索。
他们下意识想要吹个牛,但在定国公面前,也没有那个胆子,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口。
有说三万精兵打一年的,有说十万兵马打半年的,也有说五万兵马打一年的,甚至还有悲观些的,说至少三五万兵,打三五年,才能勉强平叛。
定国公淡淡道:“齐侯只用了苏州卫本身的五千人,和朝廷调拨的三千水师,在战火几乎没有波及到江南百姓的情况下,生擒了越王,拿下了定海,平定了江南。”
他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面容,“我们要敢战、能战、善战,但千万不要好战!兵者国之凶器,一旦大动兵戈,轻则耗费无数,黎民受压榨之苦;重则死伤无数,丧权辱国。”
“此番放归这些人,是陛下和朝堂诸公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既然有不兴兵戈就能稳固边防,甚至谋算北渊的能耐和计划,我们何必要始终抱着打打杀杀的心思呢,等着最终一战定乾坤不就好了。”
他捻须而笑,说出了那句真正让众人安心的话,“这次的功劳,你们这群兔崽子可没少挣,先消化了来吧!短时间内,除非灭国之功,你们拿不到多少奖赏了。”
众人嘿嘿一笑,心头那点不满和疑惑也悉数烟消云散。
而这番话也会通过他们的口,传向大同城中更多的人,从而安定好众人的军心。
骑兵的行进速度很快,而且瀚海王一行本就是归心似箭,故而仅仅过了两天一夜,众人就已经来到了北疆边境上的军寨。
为首的大梁骑将语气谈不上好坏,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味道,“我等就只能送你们到此了。”
拓跋荡倒也没有拿捏姿态,抱了抱拳,“多谢诸位。”
他虽没有拿捏姿态,但也没有多说,带着众人便朝着大门打开的军寨中走去。
军寨通行的道路两侧,扯起了两条黑布,遮挡住了军寨之中的情况。
拓跋荡等人也无心窥探,默默穿了过去。
当人马走出军寨的刹那,众人便立刻催动马匹,朝着北渊境内,飞驰而去。
站在寨墙之上的大梁军人,冰冷的眼神充满着遗憾。
一路疾驰了小半个时辰,见身后并未有兵马追来,众人终于像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马速,也在心头长长地松了口气。
解马休息的当口,二皇子拓跋盛吩咐手下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
虽然他们只有几十人,但每人带上五六个人的分量,每人再少吃点,也勉强能够用。
瀚海王拓跋荡默默看着,并未阻止这位侄子的邀买人心之举。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他发现,这位曾经不被自己看好的侄儿,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言行举止有度,见识也颇为不凡。
最关键的是,对自己既没有鄙夷,也没有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地施恩。
这个时候的他,对这些东西是异常敏感的。
想到这儿,拓跋荡看着拓跋盛,“别忙活了,过来先歇歇。”
拓跋盛依言坐过来,笑着道:“王叔,当时都急着走,早知道该在大同多带些干粮的。”
拓跋荡呵呵一笑,“忍忍吧,估摸着明日就能到最近的百叶城了,到时候想吃什么没有。”
一听这话,拓跋盛却神色悄然严肃,低声道:“王叔,恕侄儿说句冒昧的话,咱们回去的路上真的安全吗?”
拓跋荡的面色一凝,登时看着拓跋盛的眼睛。
被一个沙场名将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拓跋盛心头不由一慌,但想起和慕容廷在路上反复推敲的各种情况,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侄儿在北上这一路上就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侄儿知道,侄儿的那几个兄弟,肯定是不希望侄儿回去的。由此及彼,想必”
拓跋盛没有把话说完,但该表达的意思都已经表达到了。
拓跋荡眯起眼睛,有种病虎犹威的压迫感,从牙缝中,缓缓蹦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老夫倒要看看,谁敢!”
在距离他们数十里开外的一处山头,约莫五百人,已经在一处白雪皑皑的林间就位。
刀身映雪,弓箭的簇头闪烁这令人胆寒的光;
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大事来临之前的躁动与兴奋。
一个容貌粗豪的壮汉,握了握刀柄,深吸一口气,呼出两条雪白的长龙。
准备良久,落子纷纷,北渊这局棋,就将由他,亲手推向中盘!
他手中的刀,将斩碎这个弱肉强食的王朝那张虚假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