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石板路被晨露打湿，青檀走在前头，斗笠边缘垂落的青纱扫过鼻尖。
无妄跟在三步外，僧鞋碾过水洼时发出轻响——这声响比往日轻了许多，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
她耳尖微动。
蛇类对气息的敏锐在此时翻涌，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回头的瞬间，正看见无妄踉跄半步，僧袍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菊，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栽倒。
“无妄！“
青檀旋身接住他，腕间蛇骨鞭随着动作轻颤。
他的重量压过来时，她几乎以为怀里抱的是团雪——冷得刺骨，却又轻得吓人。
指尖触到他后颈，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像块被烧红的烙铁。
“佛珠...“无妄喉间溢出模糊的低吟，青檀这才注意到他腕间的佛珠正簌簌断裂。
十八颗檀木珠如骤雨坠落，撞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其中一颗滚到她脚边，裂开的纹路里渗出暗红，像血沁进了木心。
她瞳孔骤缩。
百年前水漫金山时，白蛇曾说过，往生咒起时，渡厄僧的佛珠会自裂成十八段，每段对应一世因果。
而此刻——
无妄额间的金印突然大亮，梵音从他喉间溢出，像有人在远处敲响了青铜佛钟。
那金印纹路流转，竟是“往生“二字的梵文，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睛生疼。
“醒过来！“青檀掐住他的人中，蛇骨鞭“唰“地弹出，绕住他的手腕。
蛇类天生的妖力顺着鞭身涌过去，却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被弹开，像撞在道无形的墙上。
无妄的睫毛颤了颤。
他缓缓睁眼，眼底的慈悲褪成一片灰，倒像是被抽走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檀儿。“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骗了你。“
青檀按住他的肩膀，指节因用力泛白：“骗什么？“
“我非普通云游僧人。“无妄伸手摸向额间金印，指腹刚碰到就缩了回来，像是被烫着，“我是大雷音寺渡厄堂的'祭魂者'。
这往生咒，是用我十世轮回的魂魄为引，封印十方邪祟的禁术。“
青檀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这几日他总在半夜咳血，想起他替老妇寻子时跪了整夜佛前，想起他说“你的梦我替你收着“时，腕间那细微的颤抖——原来都是往生咒在啃噬他的命。
“所以你接近我，是要我当这咒的祭品？“她的声音在发抖，自己却没察觉，“像当年法海渡白蛇那样，用我的真心做引子？“
无妄摇头，喉间又泛起腥甜。
他偏过头，血珠顺着嘴角滑落，在僧袍上晕开暗花：“起初是。
我查过，水漫金山的因果未消，你身上有最纯粹的妖力，能助我完成咒术。“
青檀猛地松开手。
她退后两步，斗笠掉在地上，露出眼角淡青的鳞纹。
那鳞纹此刻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刃：“所以你所谓的渡人，不过是在养肥我，等咒成那日抽干我的精元？“
“不。“无妄撑着石板路坐起来，僧袍下摆沾了泥，“这半月替盲眼老妇寻子，替善人庄查案...我看着你蹲在巷口给小乞儿分糖，看着你为受冤的姑娘拍案而起——檀儿，你根本不是我想象中被执念困住的妖。“
他望着她，眼底有团火在烧，烧得金印都有些模糊：“我开始想，这往生咒真的必要吗？
用一条命换天下太平，和当年法海镇白蛇有什么区别？“
青檀冷笑，可声音却软了：“你不过是我执念所化的幻影。
我总想着找个像法海的人，证明当年不是我输了——可现在呢？“她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厉害，“我竟有些信了，你是真的。“
无妄想伸手碰她，却在中途停住。
他的指尖在发抖，像片落在冰面上的叶：“我是真的。
就算咒成那日我消散于天地，至少...至少我曾见过你笑。“
远处传来酒旗被风吹动的哗啦声。
青檀弯腰捡起斗笠，指尖触到笠沿的青纱时，突然想起小翠今早说要去买胭脂。
她抬头望向镇口的酒肆，正看见小翠扒着门框往这边望，见她看来，立刻缩了回去，衣角却露出半截泛黄的书角。
青檀眯起眼。那书角的纹路，像极了大雷音寺《渡厄经》的封皮。
青檀盯着那截泛黄的书角，蛇类特有的敏锐让她想起前日在陆长风画室闻到的沉香味——那画师总说自己“最厌佛道“，案头却摆着刻有大雷音寺莲花纹的镇纸。
她弯腰捡起斗笠时，指尖在青纱上轻轻一弹，几缕风裹着桂花酿的甜香卷向酒肆，惊得小翠打了个激灵。
“小丫头，藏什么呢？“青檀单手拎着斗笠走过去，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往日重了三分。
小翠的手指绞着靛蓝布裙，指节泛白，发顶的绒花被她揉得歪向一边：“没...没藏什么！
我、我就是想给青姐姐送碗酒酿圆子...“
青檀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角。
那本书“啪嗒“掉在地上，封皮上“渡厄经“三个字被磨得发毛，却仍能辨出大雷音寺特有的金漆云纹。
小翠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砸在经书上：“我错了！
是陆公子说这书能帮无妄师父...他说祭魂者要历七情劫才能圆满，青姐姐是最后一劫...“
“七情劫？“青檀的尾音发颤，蹲下身捏住小翠下巴强迫她抬头。
小丫头脸上还沾着今早揉面的面粉，睫毛上挂着泪珠：“我、我在画室收拾时看到的！
陆公子翻书时骂'这破经说要拿真心当引'，我偷记了两句...说什么'七劫未满，祭魂者必亡'，青姐姐是'执念最盛的劫数'...“
青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无妄昨夜咳血时，用袖口掩着嘴背过身去的模样；想起他替老乞丐包扎冻伤的手，说“你这双要饭的手，比我敲木鱼的手暖“；想起他在月光下摸她眼角的鳞纹，轻声说“这纹路像山涧里的青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他命盘里最后一道劫数。
“青姐姐？“小翠扯她的衣袖，“陆公子说...说无妄师父活不过这个月十五。
他还说，妖的真心最烈，能让往生咒成得彻底...“
青檀霍然站起，斗笠上的青纱被风卷起，露出眼角冷光流转的鳞纹。
她弯腰捡起《渡厄经》，书页间飘落张字条，墨迹未干：“青蛇妖力纯，七情劫至时取其精元，往生咒成，大雷音寺悬赏千两。“落款是“陆长风“，字迹扭曲如被刀刻。
“那画师...“青檀捏碎字条，碎纸片被风卷向镇外的断梦桥，“他早知道无妄的身份。“
小翠拽住她的青衫下摆：“青姐姐要去杀他吗？我、我可以带路！“
“不。“青檀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指腹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突然想起白蛇被镇雷峰塔前，也是这样替她擦去蛇鳞上的雨水，“我要去救无妄。“
是夜，禅房的窗棂被月光浸得发白。
青檀贴着墙根移动，蛇骨鞭在腕间凝成半透明的蛇形，替她扫开地上的落叶。
无妄的呼吸声从窗纸后漏出来，轻得像片云——她曾偷偷数过他的呼吸次数，往日是沉稳的三十次，今夜却只剩十七次，每一声都像要断在喉咙里。
她推开窗的瞬间，檀木香裹着血腥味涌出来。
无妄趴在案上，腕间的佛珠只剩三颗，每颗都裂着血口。
他后颈的皮肤红得骇人，往生咒的梵文在皮下游走，像群啃噬血肉的红蚁。
“檀儿...“无妄突然呢喃，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别离开我。“
青檀的喉结动了动。
她解下腰间的蛇骨鞭，鞭身泛起幽蓝的光——这是她最后三成妖力，本打算修散仙时渡最后一劫用的。
此刻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鞭上，蛇骨发出清鸣，化作千万道蓝光缠上无妄的手腕。
“往生咒要十世魂魄为引，对吧？“她跪在他身侧，将手掌按在他后颈的咒文上，妖力如沸水般涌进他体内，“可我偏要改了这规矩。“
梵文在她掌心灼烧，痛得她额头沁出汗珠。
她想起百年前水漫金山，白蛇说“爱不是困锁“；想起无妄替盲眼老妇寻子时，蹲在井边和她说“你看这水，照见的是我们，也是他们“；想起他第一次笑，是她偷了酒铺的桂花酿，硬灌他喝时，他呛得咳嗽，眼里却泛着水光。
“你说众生皆苦，需自渡。“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妖力顺着咒文逆流而上，将原本要抽干他魂魄的咒线，一丝丝缠上自己的命魂，“可你忘了，我也曾是人。“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无妄的睫毛动了动。
他睁开眼，首先触到的是青檀冰凉的手，然后是她嘴角的血，和眼角淡青的鳞纹——那些鳞纹此刻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被月光洗过的玉。
“檀儿？“他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腕间的佛珠重新串成了十八颗，每颗都是温润的青玉色，“我...我没死？“
青檀笑了，笑容比窗外的晨雾还淡：“往生咒改了。
现在是借命，不是索命。
你活一日，我便少一日。“她偏头看向窗外，镇口的酒旗在风里翻卷，“但这样挺好，至少我们都活着。“
无妄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
她的皮肤凉得惊人，像块即将融化的冰。
他想起昨夜模糊的梦境里，有条青蛇盘在他心口，用鳞片替他挡住往生咒的火焰——原来那不是梦。
“为什么？“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曾想利用你...“
“因为你骗不了我。“青檀将手覆在他手背上，“你替老妇寻子时红了的眼，替小乞儿擦眼泪时抖的手，还有...你说'我曾见过你笑'时，心跳快得像擂鼓。“她的睫毛颤了颤，“这些，比《渡厄经》真一万倍。“
晨钟在镇外的山寺敲响。
青檀的眼皮越来越沉，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慢，像漏了底的沙漏。
无妄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的命攥回来。
“断梦桥...“她轻声说，“桥边的桃花要开了。我想看...“
无妄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我带你去。我背你去。“
青檀笑了，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强而有力，像春天的第一声惊雷。
而她的心跳，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融进去。
断梦桥的桃花还未开，但桥边的柳树已经抽了新芽。
无妄抱着青檀坐在桥边，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气息微弱得像片随时会飞走的柳絮。
他望着她眼角的鳞纹，突然发现那些淡青的纹路里，有细碎的金光在流转——像极了晨光里的星子。（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