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雷峰塔影·旧人归梦

    断梦桥的柳丝扫过青檀的额角时,她正盯着自己指尖渐淡的鳞纹发呆。

    那些曾让她羞于见人的淡青纹路,此刻竟泛着碎金般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嵌在皮肤里。

    无妄的掌心覆上来,热度透过她冰凉的手背直往骨头里钻,她偏头看他,见他睫毛上还凝着晨露似的泪,喉结动了动:“你这往生咒……也太自虐了些。”

    无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盯着她唇角未擦净的血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原以为渡厄是唯一的路。”风掀起他僧衣的下摆,露出腕间新串的青玉佛珠,“如今才知,有些苦……”他顿了顿,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呜咽,“不该由你来背。”

    青檀刚要笑,忽然觉得心口像被蛇信子猛地蛰了一下。

    妖力在经脉里翻涌成乱麻,从前总嫌累赘的妖丹此刻竟空得发慌——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逆改往生咒时,她几乎是把最后那点妖丹碎末都揉进了咒文里。

    “檀儿?”无妄的手突然收紧,指尖压在她腕脉上,“你的脉……”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一串被踢翻的铜铃。

    青檀抬头望去,见陆长风正沿着河岸狂奔而来,他往日总皱着的眉此刻舒展成飞鹤的翅,怀里还抱着幅未干的画轴,颜料顺着轴头滴滴答答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染出半片云霞。

    “我画完了!”陆长风在桥边刹住脚,画轴“啪”地展开,“《青蛇渡世图》!”

    镇民们跟着围拢过来,有人举着油布替他挡晨露,有人踮脚往画里瞧。

    青檀眯起眼——从前陆长风的画里总少不了妖雾缭绕、金钵悬空,可这幅不同:画中女子披着她常戴的斗笠,腰间悬着那把断剑,正站在雷峰塔倾斜的阴影里。

    塔后是青砖黛瓦的街巷,有妇人提着竹篮买菜,孩童追着纸鸢跑过青石板,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暖黄的光漫出来,把整幅画都泡在蜜里。

    “我错了。”陆长风的喉结上下滚动,指尖抚过画中斗笠边缘的纹路,“我总觉得妖该被镇,被渡,被写成话本里的恶……可前日见你替老周头治腿伤,见你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小乞儿……”他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桥面,“是我把善恶看反了。”

    围观的妇人抹着眼泪点头:“上月我家阿弟落水,要不是青姑娘跳冰河里捞人……”

    “还有我家那口老锅,青姑娘帮着修的,比新的还结实!”卖油的老张挤进来,手里举着半块桂花糕,“今早我特意蒸的,姑娘尝尝?”

    青檀靠在无妄肩头,听着这些声音像春溪般漫过来。

    她望着画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桥下水波还淡:“你们不过是把我当成故事里的人罢了。”她转头看向无妄,眼角的鳞纹随着动作闪了闪,“你呢?你也觉得我是那个该被度化、被怜悯的存在?”

    无妄望着她眼底浮动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她替他挡往生咒时,蛇鳞擦过他心口的温度。

    那时他在剧痛里恍惚看见,千年水漫金山的雷火中,有条青蛇绕着雷峰塔盘旋,不是要拆塔,只是想替塔里的白蛇挡一片雨。

    “你不是妖。”他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也不是人。”晨雾漫过他的眉梢,他眼里的光却比雾更亮,“你是你自己——会蹲墙根听夫妻吵架的青檀,会偷酒铺桂花酿的青檀,会为救我不要命的青檀。”

    青檀的睫毛颤了颤。

    她忽然觉得那些即将崩散的妖力,好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兜住了。

    无妄腕间的青玉佛珠泛起微光,每颗珠子里都映着她的影子,像落在潭里的星。

    “原来……”她轻声说,尾音被风卷走半截,“这就是自渡。”

    话音未落,无妄突然抬头望向雷峰塔方向。

    青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原本空荡的天际线里,有金光正缓缓漫上来,像有人在云层后点了盏金灯。

    那光越来越亮,竟将雷峰塔的影子重新投在了地面——百年前被洪水冲垮的塔基处,影影绰绰浮起半座塔的轮廓,飞檐上的铜铃虽未成型,却发出清越的脆响,像在应和什么。

    青檀的指尖突然泛起温热。

    她低头,见无妄腕间的佛珠正一颗接一颗裂开,青玉里涌出的金光顺着两人相握的手爬上来,在她心口凝成一点亮斑。

    那光不烫,反而像白蛇从前哄她睡觉时,覆在她蛇鳞上的掌心。

    “檀儿,你看——”无妄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雀跃,“塔影在动。”

    青檀抬头。

    漫天金光里,那半座塔的影子正缓缓转动,飞檐上的铜铃影子越变越清晰,连塔砖上的裂痕都看得真切。

    她忽然想起白蛇被镇塔下时说的话:“姐姐要守的不是塔,是人间的团圆。”

    风掀起她的斗笠。

    断梦桥边的柳树发出沙沙的响,像在替谁数着未开的桃花。

    青檀望着那浮动的塔影,忽然觉得心口那点光越涨越大,把空荡的妖丹处填得满满当当。

    她转头看向无妄,见他眼里也有同样的光在跳,像两簇要燃到天上去的火。

    “无妄。”她轻声说,“你说这塔影,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无妄还未回答,远处的金光突然大盛。

    两人同时眯起眼,只见雷峰塔影最顶端的飞檐上,有个极小的影子正缓缓浮现——像片被风吹起的柳叶,又像段未化完的蛇鳞。

    青檀的嘴角终于扬起真正的笑。

    她握紧无妄的手,任那金光裹着他们,任桥边的柳丝落在发间,任远处镇民的欢呼像春潮般涌来。

    她知道,有些劫数,原是要两个人一起渡的;有些执念,原是要在彼此眼里,才能照见真正的模样。

    而那座浮起的雷峰塔影里,正有什么东西,要醒了。

    雷峰塔方向的金光冲起时,青檀正望着塔顶那点若有若无的影子出神。

    风卷着柳丝掠过她发梢,忽有灼热的气浪撞在后背——那是百年前水漫金山时,法海金钵落下的余威。

    她瞳孔骤缩成蛇类特有的竖线,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它又醒了”,尾音被金光震得发颤。

    无妄的手掌几乎是瞬间扣住她肩头,指节因用力泛白,僧衣下的肌肉绷成弓弦:“别去!”他额角沁出薄汗,声音里裹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塔影是执念的倒影,你逆了往生咒,封印松动,这是要把你困在‘水漫金山’的旧梦里!”他腕间的青玉佛珠已碎成两半,残余的金光顺着指缝漏出来,在两人身周织成淡金色的网。

    青檀偏头看他,眼角的鳞纹在金光里泛着幽蓝。

    她伸手覆住他手背,触感凉得像浸过深潭的玉:“你看我这妖丹空了百年,像攥着把碎冰过日子。”她笑了,唇色因失血而苍白,“可刚才陆长风的画展开时,我忽然觉得……”她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心口,“这里好像有了温度。”她掰开他的手指,一步踏入塔影投下的光斑,“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一百年。”

    金光骤然将她吞没。

    天地倒转的刹那,青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等再睁眼时,脚下是百年前的青石板,被暴雨砸得发亮。

    雷峰塔矗立在眼前,飞檐上的铜铃正发出撕裂般的嗡鸣——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跪在塔前,膝盖撞在碎砖上的疼,比当年更清晰。

    “法海!”她仰起脸嘶吼,雨水顺着发梢砸进眼睛,“你口口声声说众生皆苦,为何独不肯给她一线生机!”塔底传来闷响,白蛇的声音裹在千年湿气里,像被揉皱的绢帕:“妹妹……走吧。”那声音轻得要散在风里,“姐姐守的不是塔,是人间的团圆。”

    青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混着雨水滴在砖缝里。

    她想起白蛇被镇塔下时,蛇尾最后缠上她腰的温度;想起水漫金山时,她掀翻的不是寺庙,是满胸腔的不甘。

    “我不走!”她对着塔尖喊,“我要拆了这破塔,我要——”

    “青檀。”

    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转头。

    暴雨里站着个穿月白僧衣的身影,不是法海的冷硬,是无妄的眉眼。

    他没打伞,发梢滴着水,却站得很稳,像株长在悬崖边的松。

    “你不是他。”她哽咽,雨水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你不是法海。”

    “我不是他。”无妄一步步走近,僧鞋踩过积水,“但我看见你跪在这里哭了一百年。”他停在幻境边缘,手悬在虚空中,“我看见你替老周头治腿伤时,眼睛里有光;看见你分炊饼给小乞儿时,尾巴尖在斗笠下悄悄卷起来。”他的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光,不该困在这雨里。”

    青檀望着他的手。

    记忆里法海的手总握着金钵,冷得像块冰;无妄的手却暖,替她擦过嘴角的血,在她妖力溃散时兜住过她的魂。

    雨幕突然变轻了,她听见远处有镇民的声音,模糊却温暖:“青姑娘!”“画里的灯笼还没干呢!”

    “回来吧。”无妄说,“你要渡的不是塔,是你自己。”

    青檀的指尖动了动。

    她突然发现,暴雨里的雷峰塔在褪色,塔砖上的裂痕变得透明,能看见后面的断梦桥、柳树、举着油布的镇民。

    她抬起手,指尖触到无妄掌心的温度——和现实里一模一样。

    幻境“轰”地碎成金粉。

    再睁眼时,青檀躺在断梦桥边的草地上,阳光晒得眼皮发烫。

    她闻到青草混着泥土的香气,还有远处卖油老张的桂花糕味。

    无妄半跪在她身侧,发梢还沾着幻境里的雨水,正用僧衣角替她擦脸:“醒了?”

    她望着他睫毛上的光,突然笑出声。

    那笑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我刚才在幻境里,听见你说我分炊饼时尾巴尖卷起来。”她坐起身,发现眼角的鳞纹不知何时褪成了淡青色,“你怎么知道的?我化形时明明藏得很好。”

    无妄耳尖泛红,把佛珠残骸收进袖中:“你斗笠总往下滑半寸。”他别开眼,“有次你蹲墙根听夫妻吵架,尾巴尖从斗笠底下露出来,像根小青葱。”

    青檀愣住,随即笑得直拍草地。

    镇民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小翠举着油布替她挡太阳,老乞丐把怀里的热红薯硬塞进她手里:“姑娘可算醒了!刚才那金光把人吓一跳,还以为要再发大水呢!”

    “不会发大水了。”青檀捏着红薯,热气透过指缝往心里钻。

    她转头看向雷峰塔方向——那半座塔影还浮在空中,却不再压迫,反而像块被擦净的玉,映着天上的云。

    塔顶那点影子更清晰了,是片淡青色的鳞,在风里轻轻摇晃。

    无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那鳞……是白蛇的?”

    “不是。”青檀望着那点光,喉咙突然发紧,“是我的。”她想起幻境里白蛇说的“团圆”,想起陆长风画里的人间烟火,想起无妄掌心的温度,“我从前总以为,爱要撞得头破血流才算真。”她把红薯塞进无妄手里,“现在才明白,爱该是……”她指了指远处追纸鸢的孩童,指了指提着竹篮的妇人,最后指了指无妄眼里的光,“该是看人间热闹时,身边有个人陪你一起笑。”

    无妄低头咬了口红薯,甜得眯起眼:“那接下来,青衫客打算去哪?”

    青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

    她摸出腰间的断剑,阳光在剑身上碎成星子。

    “去江南。”她歪头笑,“听说那里的春天,桃花要开得比酒旗还艳。”她顿了顿,朝他伸出手,“高僧可愿同去?替我看着点,别让我又偷偷去酒铺偷桂花酿。”

    无妄盯着她的手。

    风掀起他的僧衣下摆,露出腕间新系的红绳——是小翠用酒旗边角替他编的。

    他伸手握住,掌心的温度裹住她的凉:“好。”

    雷峰塔影里的青鳞突然轻轻一颤,像在应和什么。

    远处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混着孩子们的笑声,漫过断梦桥,漫过柳梢,漫进两人交握的指缝里。

    这一次,没有洪水,没有金钵,没有困在旧梦里的蛇。

    只有春风,和两个要一起看遍人间热闹的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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