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酒肆藏锋·谁说因果无凭据

    春风卷着桃瓣扑在青檀鼻尖时,她正和无妄穿过江南小镇的石板街。

    酒旗在檐角晃成一片红浪,最招眼的那面写着“醉仙楼“,底下悬着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和着楼里传来的鼓声,像根针直扎进她耳骨。

    “好个青蛇毒妇!

    引那洪水漫了金山,三千百姓喂了鱼!“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得脆响,“幸得法海禅师降妖除魔,金钵镇白蛇,佛光照青蛇,这才保得人间太平!“

    青檀脚步顿住。

    她的指尖在袖中蜷起,眼角淡青鳞纹跟着一跳——这是蛇类情绪翻涌时的本能。

    无妄侧头看她,见她喉结动了动,本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盯着酒肆门楣上“醉仙楼“三个字,像要把那木漆灼出个洞来。

    “去听听。“她突然扯了扯无妄的僧袖,声音轻得像片柳絮。

    不等他应,人已往街角的布摊晃去。

    不过眨眼工夫,再转出来时,哪里还有青衫客的影子?

    分明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灰布衫洗得发白,正啃着从摊边顺来的糖画,晃悠悠往酒肆挤。

    无妄站在原地,望着那抹小身影消失在门帘后。

    他摸了摸腕间的红绳——是昨日小翠硬塞的,说“僧人也该添点人气“。

    此刻红绳被风吹得缠上佛珠,倒像根细细的红线,勒得他掌心发烫。

    酒肆里挤得密不透风。

    青檀仗着身量小,钻到最前排的条凳下,仰头正看见说书人。

    那人身穿靛青直裰,眉峰如刀,左手攥着醒木,右手的折扇敲得桌面咚咚响。“列位试想!

    若再有这等妖物作祟,该当如何?“他突然拔高声音,扇骨“啪“地敲在桌案,震得茶盏跳起来。

    “焚其骨!

    灭其形!“前排的糙汉拍着桌子吼,唾沫星子溅到青檀脸上。

    几个妇人跟着附和,怀里的孩子被吓哭,反被拍着背哄:“不怕不怕,有法海禅师呢。“

    青檀的糖画在手里化了,黏糊糊的甜腻裹着心火往上涌。

    她想起百年前水漫金山时,白蛇攥着她的手说“妹妹,我们不躲了“;想起法海的金钵砸下来时,那声“执念太深“的叹息;想起雷峰塔影里那片淡青鳞,原是她当年拼了命扒在塔砖上,被金钵震落的。

    “那你说,法海为何要镇压白蛇?“她突然开口,童声里裹着股清泠。

    满座寂静。

    说书人举着折扇的手悬在半空,扇面“唰“地垂落,露出底下煞白的脸。

    青檀仰起头,看见他鬓角的汗正顺着下颌滚进衣领——那是被拆穿谎言的慌乱。

    “小娃娃懂什么?“旁边的汉子瞪她,伸手要揪她辫子。

    青檀歪头闪过,又脆生生补了句:“白蛇救过那许仙三条命,法海若真为苍生,为何不先问问许仙?“

    酒肆里炸开一片议论。

    有老丈摸着胡子沉吟“这说法倒新鲜“,有妇人攥着帕子嘀咕“原来说书的没讲全“,连那糙汉都挠着后脑勺不吭声了。

    说书人猛地抓起醒木又拍,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休要听小娃胡诌!

    且听下回分解——“他扯着嗓子喊,可话音被嗡嗡的议论声盖了个严实。

    青檀从条凳下钻出来,糖画早丢在地上,被踩成黏糊糊的一片。

    她挤到门口时,正撞上进门的无妄。

    他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大概是买了桂花糕——这和尚总记着她爱甜的。

    “陆长风。“无妄把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原是前明宫廷画师,因直言犯上被逐,流落民间三年了。“他袖中佛珠轻响,“方才我问了酒肆跑堂,他每日说书必添三分恶,七分恨。“

    青檀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发腻。

    她望着酒肆里还在争执的人群,忽然笑了:“恨到骨头里的人,画出来的东西该是什么样?“

    月上柳梢时,两人潜进酒肆后院。

    青檀踩着无妄的肩跃上围墙,见正房窗纸透出昏黄灯光。

    她轻手轻脚溜到窗下,指尖戳破窗纸——陆长风正伏在案前作画,笔走龙蛇间,法海的金钵被他画得像团燃烧的火,底下跪着的妖类青面獠牙,蛇尾上还滴着血。

    “《渡厄图》。“无妄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悲悯,“他把渡厄修成了惩戒。“

    青檀盯着画中扭曲的蛇尾,突然翻身进窗。

    陆长风惊得撞翻砚台,黑墨溅在画纸上,倒像给那些妖类添了道血泪。“你...你是那小娃?“他哆嗦着后退,撞翻了椅子。

    “我是妖。“青檀摘了斗笠,淡青鳞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陆长风的瞳孔缩成针尖,瘫在地上直往后蹭。

    她蹲下身,指尖挑起他的笔:“你见过真正的妖吗?“

    次日清晨,青檀在村头老槐树下发现了王阿婆。

    老人咳得直不起腰,竹篮里的草药撒了一地——那是给病儿子煎的药。

    她蹲下身要帮忙,阿婆却突然抓住她手腕:“女娃...帮我送药...我实在走不动了...“

    青檀背起阿婆时,晨雾刚散。

    她抄着近路往医馆赶,却不想被山路上的猎户看见。“妖!“那人举着猎叉大喊,“那是昨日酒肆里的妖娃!“

    眨眼间,村民举着锄头扁担围了过来。

    青檀把阿婆护在身后,眼角鳞纹因紧张泛得更青。“她是救人!“她喊,可回应她的是“烧死妖物“的骂声。

    “阿弥陀佛。“无妄的声音像道清铃,从人群后传来。

    他分开众人,僧衣被扯得皱巴巴的,却仍双手合十:“这位阿婆气息微弱,若再耽搁半柱香,命就没了。“他伸手按住阿婆额头,淡金光晕从掌心漫开,老人的咳嗽渐渐轻了。

    “救人的是她,造谣的又是谁?“无妄望着人群里举着锄头的猎户——正是昨日在酒肆喊“焚其骨“最凶的那个。

    猎户的手慢慢垂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青檀悄悄松了口气。

    她望着无妄被晨光镀亮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陆长风的恨,是把刀,砍向妖,也砍向他自己。“

    此时酒肆里,小翠正踮脚擦着柜台。

    她听见外面的动静,手里的抹布停在半空。

    窗台上那盏小灯忽明忽暗,照见她腕间的红绳——和无妄腕上那根,是用同块酒旗布编的。

    “咚——“

    更夫的梆子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小翠望着渐暗的天色,把抹布往腰间一塞,转身钻进了后厨。

    她知道,有些话,得趁夜说给大家伙儿听听。

    月过中天时,醉仙楼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小翠攥着那盏小油灯,灯芯在风里晃出豆大的光,照得她腕间红绳泛着暖黄。

    她昨晚擦柜台时听见陆长风骂“妖类天生带毒“,又看见青檀背着王阿婆跑过青石板路时,衣摆沾了泥也不肯慢下半步——有些话,总得有人说破。

    “各位叔伯婶子。“她站在酒肆空了当街的柜台后,油灯搁在酒坛上,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围过来的村民举着柴刀、纳了一半的鞋底,还有抱着娃的妇人,猎户攥着猎叉的手还没松:“小丫头片子半夜喊人,莫不是中了邪?“

    “我没中邪。“小翠把抹布往腰间一甩,声音比往日擦桌子时还响,“我是想说,昨日那小娃背王阿婆去医馆,跑得比我追偷酒的狗还快;前日她蹲在巷口给要饭的老周分糖画,自己就舔了舔糖棍儿。“她指着窗外老槐树下的方向,“你们说妖害人,可她害过谁?“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老乞丐佝偻着背挤进来,破棉袄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白。

    他抖着手摸出半块硬饼——是前日青檀塞给他的,“老朽上月饿昏在桥洞,是那穿青衫的姑娘给我灌了热粥。

    她手凉得像块玉,可摸我额头时比灶膛还暖。“他抹了把脸,眼泪在皱纹里洇开,“你们说妖吃人心,可她掏的是自己的热乎肠子。“

    酒坛里的酒晃出涟漪。

    猎户的猎叉“当啷“掉在地上,砸得青石板迸出火星。

    有妇人悄悄抹了眼,怀里的娃抓着她的银簪,把“妖“字的骂声都抓碎在掌心。

    天刚蒙蒙亮时,青檀就站在了醉仙楼门前。

    她没戴斗笠,晨雾里,眼角淡青鳞纹像片被露水打湿的竹叶。

    陆长风正往门楣贴新写的“醒世“二字,笔刷“啪“地掉在地上——那小娃不见了,眼前站着的,是昨夜窗下摘了斗笠的青衫客。

    “我便是当年的青蛇。“她声音清亮,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可你们之中,谁死于我手?

    谁伤于我剑?“

    酒旗被风卷起,露出“醉仙楼“三个褪色的字。

    人群里有人搓着粗糙的手后退,有人张了张嘴又合上。

    陆长风冲过来要推她,却在触到她衣袖时顿住——那料子薄得像层雾,底下是活人温热的体温,哪有半分妖的阴寒?

    “你...你狡辩!“他脖颈青筋暴起,指尖戳向她的肩,“法海禅师的金钵还在雷峰塔!

    白蛇还压在塔下!“

    “你画的是你心中的妖,不是我们真实的命。“青檀退后半步,袖中断剑的剑柄硌着掌心。

    百年前白蛇攥着她的手说“要让世人记得我们的眼睛“,此刻她忽然懂了,那些眼睛里该有什么——不是凶光,是活过、痛过、爱过的滚烫。

    人群忽然起了骚动。

    青檀低头一看,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挤到她脚边,仰着沾了糖渍的脸问陆长风:“叔叔,你见过白蛇吗?

    你听过她的哭声吗?“

    陆长风的笔刷“当“地砸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雷峰塔下,他还是个落魄画师,躲在塔边的茶棚里。

    那夜月特别亮,照见塔身上爬满青藤,有个白衣影子贴着塔砖,指尖抠进石缝里,发出的声音像碎瓷片刮心:“许郎...我冷...“他当时画了幅《妖女囚塔》,却没敢画她眼里的光——那光比佛灯还弱,却比洪水还烫。

    “我...我只是不甘心。“他突然蹲下来,双手捂住脸。

    画具散了一地,狼毫笔滚到青檀脚边,“我被逐出宫时,他们说画师该画圣君贤臣;流落民间时,他们说该画因果报应。

    可我...我想画的,是塔下那个哭着说'冷'的女子。“

    数日后,醉仙楼新挂了幅画。

    青檀站在画前,看陆长风笔下的自己:斗笠半遮脸,断剑斜挎腰间,身后是雷峰塔淡淡的影子,几个小娃追着纸鸢跑过青石板,酒肆的灯笼亮成一串红柿子。

    “你不过是把我当成故事里的人罢了。“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画中自己的衣摆,墨色还未全干,染得指腹一片青。

    无妄站在她身侧,佛珠在腕间转了半圈。

    他想起昨夜陆长风跪在佛前忏悔时说“我把恨当墨,涂脏了真相“,想起青檀背着王阿婆时,发梢沾的草屑在风里晃,像株不肯低头的草。

    “你呢?“青檀突然转身,鳞纹在晨光里忽明忽暗,“你也觉得我是那个该被度化、被怜悯的存在?“

    无妄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忽然笑了。

    那笑极淡,却像春雪化在溪里,把他前世今生的执念都融了个干净:“你不是妖,也不是人。“他说,“你是你自己。“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青檀猛地转头,只见雷峰塔方向腾起一道金光,刺破晨雾,像根被抽直的金线。

    塔影在地面缓缓移动,竟比百年前更清晰了几分——那影子里,仿佛还裹着声极轻的叹息,像谁终于挣开了压在心头的石。(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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