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风雷渐起】

    宁珩之收回视线,他并不意外欧阳晦的出手。

    孙炎被迫乞骸骨之后,欧阳晦在内阁的话语权进一步降低,再加上天子对沈望的器重人尽皆知,沈望入阁一事稳步推行,还有多少人愿意来烧这位年迈次辅的冷灶?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欧阳晦辞官归乡。

    在这种氛围之中,欧阳晦心里有怨气似乎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只不过在宁珩之看来,欧阳晦此刻横插一脚对于沈望来说不一定就是好事。

    原因很简单,天子最忌讳的一点便是臣子心怀怨望。

    这怨望二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仕途。

    虽说欧阳晦本就离退出朝堂不远,但今日他的表态或许会引发天子对沈望的不满。

    一念及此,宁珩之便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压下亲自下场的念头。

    旁人却难以如此冷静,卫铮听闻欧阳晦所言,面色一沉道:“阁老,漕衙稽查乃为保障漕运畅通,何来过度之说?即便偶有差池,亦属执行细则之难,岂能因噎废食,反诬漕衙滥用职权?蒋总督执掌漕运多年,功绩卓著,其奏本字字公心,岂是避重就轻?”

    “偶有差池?”

    欧阳晦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当即穷追猛打道:“卫尚书此言未免过于轻率!蒋总督奏本只弹劾薛淮,却对漕衙自身有无过错视而不见,盐商若非忍无可忍,何以舍近求远自增成本?此非薛淮煽动,实为漕衙苛政逼迫所致!若只一味打压盐商,不究漕衙之失,无异于扬汤止沸,今日压服两淮,明日祸起他处,漕运永无宁日!朝廷威仪,当建立在明察秋毫秉公处置之上,而非偏听偏信一味弹压!”

    卫铮眉头紧皱,对方毕竟是内阁次辅,只要天子一天没有明发圣旨令其告老,对方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是要强过他这个刑部尚书。

    而且最关键的是欧阳晦始终抓着漕运积弊这一点不放,卫铮很难强行反驳,盖因漕运衙门确实存在很多积弊,这也不是蒋济舟个人的操守问题,或者说每一任漕运总督都会面对这样的难题,却始终没人能够肃清风气。

    欧阳晦见对方闭口不言,便顺势说道:“盐漕之争本可控制于江南一隅,然而蒋总督将此争端形成弹章,无异于将地方之疥癣,放大为庙堂之痈疽。此非为陛下分忧,实乃将难题与压力尽数推至君前。再者,其奏章将薛淮描绘成动摇国本之祸首,却刻意淡化漕衙自身之问题。此等偏颇之词若贸然采信,恐寒江南商民之心啊!”

    天子神情肃然,表面上似乎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但是众位高官比较熟悉天子的性情,如何不知欧阳晦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点出了蒋济舟这封奏章最大的问题,那便是将原本可控的地方矛盾捅到中枢,逼得天子做出决断。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漕运衙门的处境还没到万分危急之时,说到底两淮盐商与漕运割裂只为自保,毕竟谁也经不起漕衙的刻意针对,否则他们不会平白增加自家商号的货运成本。

    换而言之,蒋济舟有更加合适的手段应对此事,而他将盐漕之争的影响扩大化,甚至直接交给中枢处理,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漕运的重要性,笃定朝廷承担不起运河动乱的后果,所以选择这种最简单最省事的法子——只需天子一道圣旨申饬薛淮并且解散两淮盐协,这场风波自然就会平息。

    然而……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人精,谁会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

    漕运关乎国本不假,但是你敢把天子架在火上烤,无疑是自寻死路,当今天子若有那等胸怀雅量,宁珩之也不至于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吏部尚书房坚心思翻涌,他敏锐注意到天子此刻的沉默暗含深意。

    身为执掌百官考评大权的天官,房坚素来不愿牵涉朝中宁党和清流之争,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天子的观感,因此原本不想在这件破事上表态。

    不过随着欧阳晦的一番慷慨陈述压得卫铮等人哑口无言,他意识到天子的态度或许在发生偏向,遂斟酌道:“陛下,欧阳阁老所言不无道理。蒋总督执掌漕衙,职责首在确保漕运畅通,然其非但未能消弭纷争,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此举确有不妥。”

    欧阳晦心里冷笑一声,这位房尚书多年如一日,风往哪吹就往哪倒,他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自己今日下场多半不为天子所喜,然而循规蹈矩几十年,总不能带着一腔怨气告老归乡,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但是话说回来,他不会一直替沈望说话,能够恶心一下宁党中人便已足够。

    “陛下。”

    宁珩之终于站了出来,他沉稳地说道:“江南之事看似商贾之争,实已触及国本。漕衙代表朝廷行使稽查调度之权,此乃太祖钦定之制,若各地商贾皆效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官府,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届时纲纪废弛,必然会天下大乱。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其奏章即便言辞激切,亦是出于公忠体国之心。薛淮之责在于未能有效约束地方,当下朝廷应明确支持漕衙权威,勒令盐商协会解散,恢复漕运旧制。细节可容后议,但大义名分不可有失。”

    卫铮和郑元连忙出言附和。

    沈望抬眼望向天子,他明白这场庙堂争辩已至关键时刻,当即开口说道:“陛下,元辅维护朝廷法度之心无可指摘,然法度之威在于公正护民。漕运之重不容有失,然其积弊之深亦无需讳言,两淮盐商所为实则是求一个公平行商之环境。盐商协会若能引导规范,正可成为沟通官商之桥梁。”

    不等余者出言反驳,他又恳切地说道:“依臣拙见,朝廷或可借此契机派员督导,厘定漕运稽查新规,明确商民权责,削减不合理负担,将漕帮纳入官府监管,使其成为正经营生。如此则漕运可安,商民可安,朝廷赋税亦可保无虞。若一味打压盐商协会则积弊仍在,今日之乱他日必重演。薛淮或有急切之处,然其心在除弊,其行在探索新路,朝廷当善加引导而非因噎废食!”

    房坚暗暗赞了一声,顺势说道:“陛下,漕运积弊人所共知,江南盐漕之争实乃积怨爆发。朝廷若借此良机因势利导,厘清权责削减陋规,既解当前之困,更可为漕运开百年之利!”

    王绪听着两人的分析,态度不禁有所松动,先前他并非是针对薛淮以及沈望,而是不愿看到漕运动荡牵连户部,此刻仔细思忖一番,沉吟道:“若真能借机革除漕运积弊,使其有法可依有度可循,长远来看确有利于减少纷争保障赋税。只是改革牵涉甚广,如何推行方能稳妥,不致引发更大动荡?”

    不知不觉间,御书房内的风向发生了偏转。

    在欧阳晦压制住卫铮之后,沈望和房坚一唱一和,再加上王绪的变化,纵然宁珩之已经出面表态,局势对于宁党来说依旧显得不利。

    便在这时,天子轻咳一声,场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子的决断。

    望着神情各异的庙堂重臣,天子心中思绪翻涌。

    此刻他已确认沈望和薛淮并无串联欺君之举,而房坚更不可能和沈望私下勾连,更何况蒋济舟的奏章来得很突然,沈望根本没有时间去暗中筹谋。

    欧阳晦对漕衙过错的揭露,沈望对漕运积弊根源的剖析以及上次的奏请,王绪悄然之间立场的转变,房坚一以贯之的圆滑,宁珩之罕见的强硬态度与卫铮等人对薛淮的猛烈攻击,这一切都在天子脑海中交织和碰撞。

    他需要权衡的地方有很多,诸如漕运的绝对安全、江南的稳定、国库的收入、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以及作为帝王对臣下擅权的天然警惕。

    良久,天子缓缓道:“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措置或有急切之处,而薛淮锐意图新,手段亦显操切,二者皆有过失。”

    这番各打五十大板令群臣肃然。

    “欧阳卿家和沈卿所言漕运积弊,朕深知之。王卿所忧民生赋税,朕亦念之。房卿所议,亦不无道理。”

    天子环视众人,话锋一转道:“然江南纷乱之际,大动干戈风险难测,元辅所言朝廷法度威严,不可轻忽。朕再三思之,此事不宜仓促定论,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持朕手谕即日南下扬州。”

    范东阳不敢迟疑,连忙出班道:“臣遵旨。”

    天子站起身来,不疾不徐道:“范卿此番南下,责任有三。其一,宣朕旨意,严令蒋济舟、薛淮各守本分,约束各自下属,即刻停止一切加剧冲突之举!其二,召集漕衙、盐运司、扬州府、盐商协会及漕帮代表,查明争端原委,厘清各自诉求,议定合理章程,报朕御览。”

    范东阳恭谨道:“臣遵旨。”

    “其三,尔需沿途详察漕运实情,体察民瘼,据实具奏!”

    天子顿了一顿,肃然道:“朕要的是江南安稳运河畅通,告诉蒋薛二人,朕给他们机会,若再互相攻讦致事态恶化,无论有何理由,朕必严惩二人,绝不轻饶!”

    范东阳躬身一礼,正色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好了,都退下罢。”

    天子深沉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元辅和沈卿留对。”

    宁珩之和沈望领命,余者心情复杂地行礼告退。

    望着面前的内阁首辅和即将入阁的工部尚书,天子忽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叹,对旁边的曾敏说道:“给元辅和沈卿赐座。”

    曾敏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宁珩之和沈望同时谢恩,然后对视一眼,似乎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风霜之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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