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曾敏却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骤然升起。
联想到昨日在太液池畔的见闻,曾敏意识到手中的奏章是一个烫手山芋,不禁暗暗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只想在天子面前表现勤恳,应该让张先呈递这封密奏。
不过他还是有些想不通,陛下为何会对蒋济舟的密折这等反应。
按照常理而言,蒋济舟身为正二品的漕运总督,即便他和首辅宁珩之的关系比较亲近,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本就有随时随地直达天听的权利。
如今江南盐漕之争愈演愈烈,蒋济舟将此事呈递御前不是忠心的表现么?
曾敏思绪纷乱,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那封奏章放在御案之上,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沈望同样注意到天子的情绪变化,他稍稍一想就大致明白其中原委。
时至今日,天子已经牢牢把控朝堂大权,但是和十几年前夙兴夜寐勤勉治政相比,如今他更希望那些手握实权的重臣能够为君分忧,尽可能避免将麻烦推到御前。
就拿盐漕之争来说,天子想看到的是最终的结果,而非任何一方直接把矛盾公开化,因为一旦这封奏章送上来,无论是薛淮还是蒋济舟的手笔,天子都需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毕竟漕运关乎国本根基。
或许在蒋济舟看来,让天子及时知晓下面的民情乃是忠臣的本分,问题在于天子有靖安司和内廷这两套耳目,当下还不至于轻易被下面的人蒙骗。而他身为漕运总督,理应将争端处理妥当,最后将事情始末呈递御前,这才是他真正该做的事情。
其实在几个月前,沈望和薛淮便有过书信往来,最初薛淮的计划是让老师先试探天子的态度,然后他让盐商协会主动脱离漕运衙门,等漕衙和漕帮出手之后,他再上一道奏章向天子阐明利害,从而推动漕运试点改革一事。
但是沈望在反复斟酌之后,修改了薛淮的后半部分计划,即在不违反朝廷法度的前提下,等待漕运衙门将这件事捅破天,最后再后发制人。
御案之后,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那封标注着“直呈御前”的奏章上。
他不用打开也知道蒋济舟在里面写了什么。
“召宁珩之、欧阳晦、郑元、蔡璋、房坚、王绪、卫铮和范东阳觐见。”
天子语调不高,略显沉肃。
曾敏连忙躬身应下,迈着小碎步离去。
天子依旧没有打开那封奏章,抬眼看向沈望道:“沈卿,你如何看待盐漕之争?”
沈望知道这个问题不好答。
从方才天子的安排就能看出,内阁首辅和次辅、一位左都御史、四位尚书再加上一位左副都御史同时被召见,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足以说明天子对此事的重视。
思忖片刻之后,沈望应道:“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盐漕之争,看似两淮盐商结社抗税、漕衙秉公执法,实则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何为暗流?”
“陛下,臣昔日奏陈漕运改革之议,并非无的放矢。漕衙权柄过专,几成独立王国。吏员胥役借稽查之名行盘剥之实,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商民苦之久矣。盐商协会所为,不过是将此百年积弊掀开一角,让陛下得以窥见冰山之下。蒋部堂奏章中,必然详陈盐商抗命之状,却未必肯言其抗命之由——乃因盘剥过甚,忍无可忍也。”
天子闻听此言,神色并无变化,唯有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沈望见状不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所谓圣心难测,倘若他一味帮薛淮说话,反倒容易产生相反的效果。
天子也没有继续追问。
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君臣二人各怀心思。
良久,曾敏去而复返,一众高官重臣鱼贯走入御书房。
天子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今有漕运总督蒋济舟呈递御前奏章一份,事关江南盐漕之争。曾敏,将这份奏章给众卿家念一遍。”
“奴婢遵旨。”
曾敏上前拿起奏章,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诵读。
当他念到蒋济舟弹劾薛淮唆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漕运衙门稽查致使运河商运阻滞、民怨沸腾几致动乱之时,御书房内的重臣们心头皆是一凛。
天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议一下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刑部尚书卫铮当先站出来说道:“陛下,漕运乃国朝命脉,关乎京畿安危,不容轻视。薛淮身为地方同知,不思调和商民,反而纵容乃至煽动盐商结社对抗漕衙,其行径轻则扰攘地方,重则动摇国本。臣以为,当严旨申饬薛淮,责令其即刻解散盐商协会,约束盐商恢复漕运旧例。若其抗命,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他身为朝野皆知的宁党骨干,这个时候第一个挺身而出弹劾薛淮,几乎是天子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子不置可否,状若无意地看了沈望一眼。
他的态度其实不难猜测,蒋济舟这封奏章让他很不满意,但是漕运改革试点一事能否成行,要看沈望能否说服这些重臣。
沈望心里清楚,故而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卫尚书所言漕运之重,臣深以为然,可是蒋总督奏本所言恐有偏颇。据臣所知,两淮盐协乃盐商为规范行商、互助互利所设,并非受薛淮唆使对抗漕衙。其成立之初,亦曾向盐运司及扬州府衙备案,合乎朝廷鼓励商贸之策,何来煽动对抗之说?”
见卫铮吃了一个软刀子,礼部尚书郑元毫不迟疑地反驳道:“薛同知乃沈尚书门生,足下为其辩驳不足为奇。然薛淮行事向来大胆,而今挑起盐漕之争搅得江南不宁,其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急于求成博取名声?如今盐协所为激起漕衙反弹,蒋总督直陈其非,更显薛同知行事孟浪不顾大局,朝廷若再纵容,恐江南永无宁日!”
这位老尚书年近六旬,原本很有希望入阁,但是因为沈望的崛起,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此生仅有的机会。
若是换做以往,他不会如此偏向于宁党,然而沈望断其入阁之念,他才会这般直接地朝薛淮开火。
沈望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过于激动,而是冷静地回道:“郑大人所言,恕在下难以认同。薛淮其人锐气可嘉,但亦知分寸,其在扬州所为,无论盐政整顿亦或此番盐漕之争,皆遵循法度二字,并无逾越之举。至于门生故旧之关系,在下若是没有记错,郑尚书和蒋总督乃是同年登科?”
郑元眉头微皱。
他和蒋济舟确为科举同年,然而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过往亦无太多接触,只是他先含沙射影指责沈望出于私心,如今若强行辩解他和蒋济舟的关系,未免会让天子心生不悦。
当此时,素来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户部尚书王绪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诸位大人,漕运关乎赋税命脉,而江南乃财赋重地,委实大意不得。百十年来,漕运衙门和漕帮并未出过乱子,而今盐漕之争势同水火,对于国朝绝非好事。究其根源,皆因盐商协会在薛同知的支持下强行对抗漕衙,此风断不可长,务必要尽快恢复漕运秩序!”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向这位掌管大燕国库的财神爷。
卫铮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而郑元对薛淮的敌意也不难理解,他只是没有料到户部也会旗帜鲜明地表态。
转念一想,漕运是否安稳直接影响到户部的运转,王绪虽非宁党中人,却也不愿看到千里运河出现问题,到时候夏税秋粮无法按时押解入库,倒霉的还是他这位户部尚书。
御书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严肃。
天子的视线转向沈望,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天子似乎在说,朕为何先前不答应你的奏请,如今你应该知道缘由了。
沈望当然知道,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幕的出现。
漕运利益牵连甚广,而且漕衙积弊绝非一两个人的问题,这和两淮盐运司的贪腐不同,后者只是大燕十一处盐司之一,兼之许观澜等人触犯到天子的逆鳞,被清查是必然的结果。
当下已经表态的三人之中,卫铮是出于维护宁党同僚,郑元是出于个人恩怨,王绪则是考虑到户部的钱袋子,无论他们出于怎样的初衷,至少明面上的说辞都是冠冕堂皇,而沈望想要一一辩驳恐怕很难。
这就是庙堂之上做事的难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强行推动一项大多人反对的决议,否则他不会等到薛淮将两淮盐案的盖子揭开,才让心腹股肱插手盐政监察。
眼见沈望独木难支,忽有一位老臣站了出来。
沉寂多时的次辅欧阳晦迈前一步,朝天子躬身一礼,然后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天子淡淡道:“爱卿但说无妨。”
欧阳晦微微弯着腰,叹道:“臣不明白,两淮盐商何以不惜增加成本也要避开运河?蒋总督奏本只言薛同知煽动,却避而不谈漕衙是否有过度稽查、区别对待、甚至构陷扣船之事,若无此等逼迫,盐商岂会自讨苦吃?若一味指责薛同知与两淮盐商,而放纵漕衙滥用职权,恐非公平之道,亦难服众,还望陛下明察!”
这番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插在卫铮等人的心尖上。
御书房内陡然泛起一片肃杀之气。
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内阁首辅宁珩之转头望去,正好对上欧阳晦苍老的双眼。
后者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一股快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