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将夕,如墨似黛的蓝在天际晕染开来,一行四人踏着青石板上微凉的暮气,行至徐宅深阔的门庭。檐角悬挂的羊皮灯笼在晚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掠过孙若云云鬓,将那枚细巧的珠花映照得明明灭灭,流转不定。
她将兄妹二人引至东厢房,素手轻推那扇雕着并蒂莲纹的楠木门扉。门轴轻吟中,徐云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房内陈设攫住——那张垂着月白色鲛绡纱帐的紫檀千工拔步床,在烛火映衬下泛着温润幽光,矜贵且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朦胧。
“婶子……”少年的声音滞涩在喉间,耳尖蓦地红得滴血,手指近乎无措地捻着粗布衣袍的下摆,目光在散发着沉香的床榻与脚下冰冷硬朗的门槛间惶然游移,艰难地挤出半句,“我与云儿……”
话音未落,屋角鎏金铜盆旁突然水花四溅!原是云儿玩水正酣,此刻扬起湿漉漉的小脸。晶莹水珠顺着她羊脂玉般细腻的脖颈蜿蜒滑落,滚入杏色绫子襦裙的领口深处。那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窗边低垂的湘妃竹帘,竹片轻碰,发出细微又清晰的沙沙声。
“噗嗤——”孙若云忍俊不禁,腕间翡翠镯子随着笑声轻轻碰撞,清越如碎冰。她莲步轻移,温柔地将女儿颊边粘着的湿发包回小巧的耳后。转身时,月华裙摆如水波荡漾,带起一缕浸满沉水香的幽风。她掩口轻笑,鬓边衔珠步摇随之轻颤,眸中蕴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暖意:
“傻孩子,”她伸手,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拂过少年紧绷如弦的肩线,“你娘亲教导的男女之防、男女大防,那是教你做端方君子,对陌路须守礼持节。云儿是你的血亲手足,至亲骨肉!何况你们尚在总角稚龄,何须如此拘泥?云儿呀,”她话音微转,带着一丝促狭看向正用锦帕胡乱擦脸的云儿,“自三岁起就与我们同塌而眠了。去年惊蛰夜里那场骇人的雷雨,把胆儿都吓细了,至今夜里若不攥着身边人的衣带绳,都不敢阖眼呢!”
说着,忽然对着铜盆边玩水的女儿压低声音,尾音微微上扬:“前日林夫子布置的《女诫》——可都记熟了?”
正踩着脚凳要爬上床的云儿,闻言顿时像只受惊的小鹿,赤着雪白的小脚丫“咚”地一声直接蹦到床沿。她如藕节般丰润的手臂带着湿气和水珠,猛地环住徐云瀚紧绷的脖颈,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哥哥颈窝里亲昵地蹭:
“不要听不要听!”银铃般的童音带着娇憨的抗议,发间几串细小的银铃铛随之叮咚脆响,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清越,“哥哥身上这股……太阳晒过被褥的暖烘烘味道,比娘亲点的什么安神香都好闻一百倍!才不要背那些啰里啰嗦吓唬人的《女诫》!那么多臭规矩,惹人厌死了!”铃音撞破了窗棂的静谧,更惊动了梧桐枝头栖息的一只夜鸦,呱噪着扑棱棱飞去。
猝不及防被妹妹沉甸甸的小身体扑了个满怀,徐云瀚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仰去,手肘不轻不重地撞在床沿铺着的缠枝莲花锦绣衾上。他下意识地望向上方,那里悬着一只青烟袅袅的缕空鎏金飞凤熏笼。刹那间,记忆如潮水翻涌——村头辽阔的晒谷场上,那些头上系着鲜艳红头绳的姑娘们,仿佛昨日重现:她们能单手稳稳提起满满一桶冰凉的井水,脚步轻盈如飞;数九寒天里,也敢只身一人穿过荒草萋萋的坟场,只为为家中病弱的祖母折回一枝峭立寒风中的清幽白梅……原来繁华天云城的贵女们,竟连摇曳的烛影也成了恐惧之源吗?
“哥哥……”怀中的小人儿不安分地拱了拱,像只钻进暖巢的小兽,蜷缩到床铺里侧。她伸出小手,费力地将一只触手生凉的琉璃枕推向徐云瀚那头,湿漉漉的杏眼里满是期待,软糯地央求,“你在想什么呢?快给我讲个故事听罢!就要那种有会唱歌的山雀精,还有一到夜里就能照亮林子的小蘑菇的那种故事!”
少年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他细致地为妹妹掖好滑落的锦被被角,动作温柔无比。余光却瞥见房门外,孙若云提着一盏绘着玉兔捣药的明角纱灯,身影正悄然消失在曲折回廊的尽头,融入深蓝的夜色。隐隐约约的絮语乘着微风飘来:
“……总算…今夜能睡个囫囵安稳觉了……”
徐云瀚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胸中那点残余的局促彻底烟消云散。
(心内暗道:“看来……三婶所言非虚,云儿这小丫头夜里真不像白日里这般乖巧安分……”)
他转过头,正巧撞见云儿正撅着小屁股,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柔光绡帕,小心翼翼地将枕边一枚鸽卵大小、夜明如雪的夜明珠层层包裹起来。然后她踮起脚尖,努力地将这团“萤火”举到纱帐顶端。
“哥!快看!你看呀!”她雀跃地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冬天雪地里迷路的萤火虫?”
徐云瀚凝望着妹妹因兴奋而泛着粉色的娇嫩脸颊,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柔细如幼鸟绒毛的青丝,眼神里满溢着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无边无尽的溺爱和宠惜。
“像……”他低声应和,嗓音因深情而微微沙哑,“像极了。”——纵使冬雪凛冽,绝无萤虫。
月华如水,星河低垂。晚风穿过精巧的冰裂纹窗棂,送来庭院里木樨初绽的淡雅幽香。不知不觉间,两小只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浅而匀长,终是在这片静谧与暗香中,一同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晨光熹微,浅金色的光线如流苏般透过窗棂上的细密菱格,温柔地铺满了室内。孙若云纤手托着一个髹朱描金漆木食案,无声地推开东厢的房门。食案之上,一盏青瓷描花盖碗正氤氲着温白的热汽,浓郁的杏仁甜香顷刻间便霸道地驱散了最后一丝朦胧睡意。
只见拔步床的月白纱帐内,两只尚在酣梦中的“小懒猫”裹着薄软的锦被,已不知何时滚作一团难分难解的雪球。尤其惹眼的是,云儿一只小手正紧紧攥着哥哥的一角衣袖,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睡得小脸酡红如春日的桃花瓣。
“两只小瞌睡虫,可算醒了?”孙若云笑语盈盈,将食案置于房中那张黄花梨小束腰案几之上,瓷盏轻放,发出悦耳的轻响。醇厚的杏仁茶香愈发浓郁。“梳洗快些,今日呀,可是要送你们去明德书院拜谒陈夫子的好日子。瀚儿往后便跟着云儿一同在蒙学部进学,束脩礼品三叔早已打点妥帖。”
“啪嗒!”
少年手中捻着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蜜渍杏脯,直直掉落在光洁如镜的案面之上。徐云瀚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还带着睡意的凤眸深处,仿佛有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被瞬间点燃!那骤然迸发出的璀璨光亮,宛若星辰坠落深渊,灼灼迫人,竟惊得近旁的云儿赤着小脚连退两步,几乎踩翻脚踏。
“哥、哥哥?”云儿小手紧捂住微张的樱唇,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惊疑不定,“莫不是……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那书院里的陈老学究……”她吐了吐粉嫩的小舌,一脸后怕。
“呔!胡言乱语!”孙若云手中的银箸毫不犹豫地轻敲在女儿光洁圆润的额角,嗔道,“不许编排师长!陈夫子乃海内文宗,当代硕儒,德高望重!是你爹爹磨了三个多月嘴皮子,磕了多少人情,方才求得他破例点头!”语毕,她转向徐云瀚时,语气已如暖阳融冰,温婉柔和:“你三叔说得极是,瀚儿天资颖慧,禀赋绝佳,确该好生进学求个功名前途。只是……”她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宠瞥向犹自撇着嘴一脸不情愿的小女儿,语调轻缓如溪流拂过卵石,“这丫头顽劣,去年气走了三位西席先生,往后同窗伴读,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多费心看顾些、提点些才好。”
“娘亲骗人!”云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立刻跳起来抗议,小巧的绣花鞋踩得脚踏吱呀作响,“明明昨日您还说,只要我把《千字文》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背一遍下来……”小脸委屈巴巴地皱成一团。
“嗯哼?”孙若云轻轻放下银箸,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喙的清冷,“正因你总将这朗朗乾坤、鸿蒙开辟的‘天地玄黄’,念成馋嘴小儿的‘甜糕悬黄’,才更需你兄长在旁边好生教导看顾!”说着,她素手轻拈起一柄玉色光润的青玉螭龙笔搁,珍而重之地放入徐云瀚因激动而微凉的手掌,“东街那位王举人,昨夜已然遣人递了帖子过来。明言道,若再在‘四书五经’或传世典籍上,看到类似小乌龟爬行、花蝴蝶翻飞的‘墨宝’,他便只得忍痛辞了这份西席束脩……”
在娘亲威逼利诱(“若今日乖乖听话,回来允你吃两块枣泥山药糕”)与严肃警告(“否则抄写《弟子规》十遍”)的双重攻势下,可怜兮兮的云儿,最终像一朵被霜雪打得没精打采的小花骨朵,蔫头耷脑地被拖去梳妆台前精心装扮。
镜台前,云儿踩着紫檀绣墩,粉嘟嘟的小手正试图将第七支细巧玲珑的米粒珍珠小簪插进已颇为富丽繁复的发髻里。孙若云捧着一个精巧的剔红雕漆首饰盒进来时,满室都氤氲着茉莉花清露与玫瑰水浸染头油的甜腻香气。
“好了,时辰到了。”孙若云放下漆盒,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今日起,哥哥陪你一道去学堂。”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云儿指尖微颤,那把触手生凉、雕着缠枝芙蓉的青玉小梳,竟从她松脱的小手中直直坠落!莹润玉体摔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刹那间便裂成了两段……一缕晨风卷入,吹得妆奁上的珠帘微微晃动,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前往明德书院的青骢油壁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徐云瀚端坐车内,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方尚散发着清冽松烟气息的新墨块坚实质地,目光透过垂落的烟色车帘缝隙,凝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市井景象——一个挑着糖担、插满栩栩如生糖偶的小贩身影一闪而过。
蓦然间,身旁传来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细细啜泣声。他侧过头,只见云儿紧抱着一本封面已然撕裂的《列女传》,豆大的泪珠正一颗颗砸落在书页上。泪水迅速洇湿了纸面,将那画中端坐垂目的班昭画像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团。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抗拒的泪痕,嗓音含混地抽噎着:
“呜……那些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简直比……比树汁糊在牙齿上还黏糊难熬!哥哥……你知不知道城隍庙后面那个花白胡子的张爷爷?他讲的……呜呜……精卫衔西山之木石填东海的‘故事’,那才叫真正好听的故事呢……”
徐云瀚心头一紧,胸口某处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他清楚地记得今晨临出门时,孙若云悄然塞入他怀中的那个油纸小包——此刻,几颗包裹着金色糖衣、散发甜蜜桂花香的硬糖正隔着薄薄的春衫,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一阵阵滚烫的温度。那温热,如同他胸腔里那颗因妹妹的哭泣而忽沉忽浮、无处安放的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狂跳着。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湿滑的石板。前方忽然传来引路书童清亮的报唱声:
“过文——枢——坊——嘞!”
明德书院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沐浴在晨光熹微之中,温润的漆面泛着柔和内敛的光芒。书院与徐府宅邸仅仅相隔了三条幽深巷陌,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早微凉的晨露浸润着青石铺就的甬道,石板缝隙间泛着湿润的深色光泽。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软嫩的小手,能清晰感受到那柔嫩掌心不断沁出的、细密而微凉的汗意,透露出小丫头内心深藏的不安。
雕琢着松鹤延年纹样的门廊之下,光线豁然开朗。一处精致玲珑的小庭院巧夺天工般嵌于书院建筑群之间,成为闹中取静的世外方寸。几块姿态嶙峋古朴的太湖石堆叠成趣味盎然的小假山,假山之畔,几株垂丝海棠正悄然凋谢,柔美的粉色花瓣如雨般纷纷飘落,沾着晨露,厚厚地铺满了青砖砌就的浅浅方池边沿,也落在树下那位老者执着蒲扇的手背上。
那老者须发如银,面容清矍。他安然独坐于树荫石凳之上,手摇蒲扇,神态安详。眼角眉梢堆积的慈祥笑纹,仿佛盛满了岁月的陈酿。可云儿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物,猛地拽了拽徐云瀚的衣角,努力踮起脚尖,努力靠近哥哥的耳边,温热微潮的小嘴贴着耳廓,吐气如兰般悄声告密:
“哥,快看!”她悄悄竖起一根嫩藕似的小指头,指向老者方向,鼻尖微微皱起几道生动的小褶子,“就是他……那个总爱摇头晃脑、张口闭口‘古人云’的陈老夫子……”她的小嘴不满地嘟起,带着一丝心有余悸,“上个月……背《论语》时卡了壳,这里……”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心,“还挨了他狠狠一下戒尺呢!手心现在想想还麻……”
徐云瀚垂眸,映入眼帘的是妹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那双杏眼中跳跃着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狡黠机灵的碎光。鼓起的脸颊因说话而微微颤动,红润饱满得像一只刚啃开了硬壳、正得意抱着松果仁的松鼠幼崽。少年心头一软,又带着几分无奈,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捏住那柔软温热、富有弹性的小小一团:
“哦?”他刻意板起脸,声音却掩不住一丝笑意,“那今早出门前,娘亲在耳房里仔仔细细叮嘱咱们的那些话,这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指尖传来的绵软温热触感,如同捏住了命脉,云儿脸上那股子灵动狡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两只会说话的小鹿眼也飞快地低垂下去。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在精致的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如蝶翼般的扇形阴影。她的小脑袋耷拉着,声音细弱得快似风中蚊蚋:
“可他……他讲的课……真的……真的比娘亲点的安神香还要催人入眠嘛……”少女羞赧地玩着衣角上垂落的丝绦流苏,“上次……上次他讲什么‘克己复礼为仁’的大道理时……我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小盹儿……就一小小会儿……”
恰在此时,窗外树梢间喧嚣聒噪的蝉鸣声,仿佛被谁陡然按下了消音键,骤然地、齐齐地低落了下去。夏末最后的一缕微风,裹挟着庭院深处金桂初绽的浓郁甜香,宛如调皮的精灵,从窗棂雕着岁寒三友图样的缝隙间灵活地钻入。讲室内瞬间盈满了那令人微醺的馥郁。
就在这风声、蝉鸣与花香交融的微妙时刻,门扉被一只苍劲而稳定的手轻轻推开。靛蓝色细布长衫,身形清癯挺直,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须髯,不怒自威的陈夫子手持一卷翻得边角磨损的《孟子》,步履沉稳而舒缓地踱入了讲堂。他的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堂下的莘莘学子。
确然……大家风范,渊渟岳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