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槐桑砚影

    晨光熹微,如同融化的金液淌过古朴的雕花窗棂,在书院青石地面上碎成点点跃动的光斑。三声清越的晨钟余韵尚在梁间袅绕,徐云瀚已然如青松般挺拔端坐于书案前。靛蓝棉布的直裰纤尘不染,衬得少年腰背劲直,眉宇间凝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端穆沉静,竟隐隐与院中那株虬枝如铁的百年老桑有了几分神似。案上摊开的竹简泛着黄润光泽,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色饱满,隐隐流转着乌亮的光。一丝幽邃清冽的气息自墨迹中逸散——那是三叔徐安自京都带回的上品徽墨,细细碾入了天山雪莲淬取的冰片,研磨出的墨色也仿佛浸润着雪岭深处的寒气。

    竹简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细响。徐云瀚持笔凝神,眸光专注。眼角的余光却悄然流连于身旁:妹妹云儿正用厚重的《礼记》垫着下颌,额前细软的刘海柔顺垂下,不经意扫过她羊脂玉般的娇嫩脸颊。她杏眼半阖,长睫如蝶翼般垂落微颤,恰似春日篱下慵懒酣眠的白猫。尤其惹眼的是发髻两侧那对银丝精工缠就的蝴蝶簪,薄翅玲珑剔透,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战栗,活物般在晨光里振翅欲飞。

    惊变生于刹那!

    “啪!”

    戒尺击打紫檀案几的脆响骤然炸开!其声裂帛,吓得檐角几只憩息的灰麻雀惊惶四散!陈夫子那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渊渟岳峙般立在讲席之上,靛青直裰的下摆无风自动。老人面色如霜,花白的须髯因震怒而根根微颤,腰间那枚象征进士及第恩荣的鹤纹羊脂玉佩随着急促呼吸叮当乱响——那撞击声,竟如金石相击,带着某种威压。

    “徐云儿!”夫子声音沉如古钟,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满堂,最终钉在云儿身上,“你可是魂游了太虚?抑或元神出窍在灵台方寸之外?!身为蒙童,坐应如巨钟之稳重,立当效劲松之挺拔,礼遵古训,行循世仪!”老人的斥责如飞瀑击石。

    随即,视线骤然掠过徐云瀚:“嗯?你是云儿的兄长?倒是一副新鲜面孔。”语气稍缓,带着审视的意味,“念你初来乍到,不通学礼,姑且……暂放一马。”

    徐云瀚心头一凛,急忙起身离席,依足书院规矩拱手作揖。然而思绪如电,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回忆起昨日茶肆听邓老讲古时那些侠客的豪爽作派——只见少年抱拳在胸,朗声应道:“小子徐云瀚,拜见夫子!往后学途漫漫,还望夫子严加教诲、不吝赐鞭!”那姿态分明带着江湖草莽的洒落。

    “放肆!”戒尺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猛拍在讲台!力道之大,震得窗外老桑枝叶簌簌摇曳,几片碧桑叶打着旋儿飘入窗棂,竟不偏不倚落在徐云瀚案头的砚池里,于乌亮的墨汁中载浮载沉。

    “把这里当成了绿林山寨不成?!”陈夫子眉头紧蹙,沟壑纵横的额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可当他浑浊的目光真正落定少年刚毅而略带稚气的脸庞时,那汹涌的怒意忽地凝结了,如同被冰水浇熄。布满褐斑的手近乎颤抖地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玉佩,声音奇异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悠远而难以名状的感慨:“……心意可嘉……只是,自槐里来的子弟……更当谨守礼度方圆……”他忽然迈步上前,手中戒尺竟似长辈般,只轻轻点在少年发顶,“莫丢了故土根性。”

    这一触轻如柳枝拂水,却蕴含着沉甸甸的告诫。

    “今日开讲,《孟子·告子下》。”夫子转身,宽袖拂过讲台,带起一股沉淀了岁月书香的微风与墨气混杂交糅的气息。他的声音恢弘而沉静,如古寺铜钟叩响幽谷,却激得堂下学子一片窸窣翻简声起。徐云瀚迅速蘸饱墨汁,狼毫笔尖悬于竹简之上,凝神屏息。他敏锐地捕捉到,夫子诵读时右手的习惯——枯瘦嶙峋的手指会随着句读节奏,无意识地轻叩身前老梨木制成的讲台边缘,发出“笃、笃、笃”的空洞回音,如同计时沙漏。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夫子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如山涧清泉泠泠流淌。然而这流淌的清泉,却渐渐成了云儿最好的催眠曲。她的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小脑袋像啄食的雀鸟一点一点。发髻上那朵新簪的珠花随之一摇一晃,折射着碎碎的银光。终于,“咚”地一声轻响,额头几乎磕到案面!骤然的失重感让她惊得猛然睁眼,手臂慌乱一甩——

    “啪嗒!”几滴滚烫的墨汁飞溅而出,如离巢的黑雀,精准地扑落在她月白的绉纱裙裾之上!浓黑的墨渍迅速晕染开来,宛若雪地里猝不及防绽放的几朵冷冽墨梅!

    “哥哥……”云儿窘得双颊飞红,像被捉住尾巴的兔子,下意识地揪住兄长的袖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刚刚睡醒的甜软鼻音,黏糊糊地求救,“夫子……他方才说到何处了?”

    徐云瀚笔锋未停,左手依旧稳稳压住竹简,右手行云流水般书写,字字如刀劈斧凿,力透竹简,全然不符少年人的腕力。“正讲到‘行拂乱其所为’。”他目不斜视,低声回应,余光却已瞥见那裙上污迹。几乎同时,一方素白绢帕悄然从袖中滑出,精准地落在妹妹颤抖的手指旁,“再如此这般浑浑噩噩,待会儿夫子临场查问,”他微微停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云儿不服气地撇了撇小嘴,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可这端正的姿势还未维持片刻,她那不安分的目光又被窗外一枝盛开的白槐牢牢钩住!一只碧纹金翅的罕见凤蝶,正舒展着梦幻般的鳞翅,轻盈地停驻在簇拥的槐花上,吸吮着晶莹花蜜。她一手托着粉腮,另一只纤细的手指已不由自主地在光滑的案面上画起圈圈,指尖如行云流水般演绎着昨日父亲所授的一套玄妙剑诀,心中已是乾坤挪移,神游物外。

    戒尺叩击案面的脆响再次撕裂堂中静谧!

    “徐云儿!”

    那声音,犹如霹雳惊蛰!惊得窗外那只碧色凤蝶“唰”地一声振翅遁入花阴深处。陈夫子如凌波微步,已然无声息地立在云儿桌前,衣袂翻飞间,那股独特的、浸透骨髓的书墨气息与檀香扑面而来。戒尺上“格物致知”四个漆金篆字在斜射的晨光下灼灼生辉,耀得云儿几乎睁不开眼——那是去岁夫子寿诞,甲子班全体学子凑钱恭请城中名匠打造的贺礼。

    “既神游已久,可解‘动心忍性’?”夫子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带着千钧重压。

    云儿慌慌张张弹身而起,腰间禁步玉佩“叮咚”一声撞在案角。她双颊赤红,张口结舌:“呃…动、动心忍性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昨夜偷听兄长与父亲私下痛斥朝中某贪官的对话,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是说起了窃取他人珍宝的邪念时,若想功成,便得像蜘蛛结网般……隐忍潜伏,伺机而动……对否?”

    此语一出,满堂哗然!

    “噗哧——哈哈哈!”后排几个素来顽劣的纨绔子弟笑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身着锦袍的李侍郎公子更是夸张地拍打案几,直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竹管毛笔如风中芦苇般摇曳不定。云儿霎时羞得从脖颈直红到耳根,十指死死绞着腰间那根杏粉色的双环宫绦,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腻的绦带揉碎。

    她急如热锅蚂蚁,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投向旁边的徐云瀚,活像一只被骤雨打湿、瑟瑟发抖的无辜幼雀。

    徐云瀚面不改色,只极其隐蔽地伸出食指,在竹简上一处早已用朱砂圈起的“忍性”二字旁轻点了两下。那旁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赫然批注着“忍耐磨炼心性”六字。

    “是……是要能抵挡诱惑,耐住困苦……磨砺意志……”云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细弱蚊鸣,额角一层细密的晶莹汗珠终于承受不住,“吧嗒”滴落在冰冷的石青墨砚边缘。

    陈夫子面色沉郁如铅云,戒尺在她案头不轻不重连叩三记,发出沉闷的回响,目光却转向窗外的徐云瀚:“徐云瀚!你初来乍到倒是听得入港,”声音陡然转冷,“可你真当老夫风烛之年,目暗神昏?你与她这点眉目传神的小动作莫非老夫看不见不成?!”老人目光越过盛开的槐花,投向缥缈之处,声音里揉进一丝难以察觉的唏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倘若心思不能定在诗书之上,纵是天纵之才亦如昙花一现,终归尘土!”

    “笑什么笑!肃静!”夫子戒尺猛地抽击讲台!“嗙!”其声如雷,震得砚池中尚未干涸的墨汁惊惧地泛起圈圈涟漪,“你们两个!出去!站着清醒清醒!”

    云儿如蒙大赦,飞快地朝兄长做了个鬼脸,身影如乳燕投林般轻巧地窜出门外,缠枝莲纹的软缎绣鞋点在青砖上几近无声。徐云瀚无奈苦笑,只得先将竹简仔细卷好塞入怀中衣袖,又顺手抄起云儿匆忙间遗落在椅背上那条缀满藕荷色流苏的轻绡披帛。仲夏午后的阳光猛烈,透过檐下悬挂的一排青铜风铃,细碎的光影在两位少年少女身上跳跃游移。老槐树浓荫深处,几声时断时续、嘶哑的蝉鸣此起彼伏,更添几分燥意。

    “下面我们讲‘生于忧患’……”屋内夫子平静如古井的声音穿过雕花隔扇上的纱绢,与窗外执拗的蝉鸣混成一首别致的课吟。徐云瀚悄悄展开袖中竹简,借着廊下明澈的天光,指间狼毫疾走龙蛇,继续补充批注。云儿却踮起脚尖,纤纤玉手悄悄探向风铃下方垂下的铜铃舌,指尖即将触到那片沁凉的金属时——

    “咳!”兄长一声轻咳如冰棱刺耳。

    云儿小手触电般缩回,规规矩矩贴在裙褶两侧。

    日影西斜,老桑巨大的树影在院中无限延伸,如同泼洒的浓墨。徐云瀚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靛蓝直裰的后背洇开一片深色湿迹。云儿偷眼瞧着,小手悄悄探入袖袋,摸出个精巧的油纸包,快速捻开一角——里面安卧着两枚澄黄油润、浸满浓郁桂花蜜的方糖。她用指尖悄悄一戳兄长手臂,待对方侧头望来,迅速塞了一粒到他微张的唇齿间。顷刻间,浓郁的蜜甜与花香在口中如烟火般爆开!

    “当——啷——!”

    几乎是那甜蜜味觉炸开的瞬间,悠远的散学钟磬之声蓦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书院上空!恰似精准的点睛之笔!

    案牍前,陈夫子拈起戒尺,将最后一块竹简轻轻合拢。那一声轻微的碰响,在散学的喧哗中竟如叹息般悠长。老人伫立檐下,身形被斜阳勾勒出长长的身影,花白鬓发如同镀上了一层暗金。

    “明日考核,《告子下》通篇默诵。”

    此言一出,满堂哀鸿遍野。后排一高胖学子嚎叫得尤为悲切响亮,被夫子遥遥用戒尺凭空“笃、笃、笃”点了三下头颅所在方位,这才吓得噤声。

    “门外那两个,进来吧。”

    两道身影依序步入课堂。云儿双颊赧红,朝夫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发髻上珠钗的璎珞流苏在余晖里漾出细碎星芒:“夫子,云儿真的知错了,日后定当洗心革面,潜心向学……”话语诚恳,水汪汪的杏眼满是无辜。

    陈夫子眉梢微扬,反手从讲台一隅拾起一方边角略有残缺的歙砚——砚池边缘那道细微的弧形裂痕清晰可见。“哦?洗心革面?”夫子手指抚过那道裂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弧度,“老夫清晰记得,上回你在这方歙砚里倒入整整半碗陈年酱油,事后告罪之言也是这般情真意切……”——那正是云儿某次试验古籍中“以墨驭兵”幻法失败留下的杰作。

    云儿瞬间语塞,双颊滚烫如同蒸笼,纤指在袖底无意识地绞紧了丝帕。细数过往斑斑劣迹:除夕日私带烟花溜进学舍,险些焚毁半栋藏书阁;偷梁换柱,将夫子《论语》讲义替换为市井艳情话本;甚至胆大包天,在夫子的雨前龙井茶盏中偷兑高粱烈酒……桩桩件件如沸水泡泡咕嘟翻涌,羞得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入。

    暮色四合,归巢的雀鸟在檐下啾啾争啼。陈夫子目光掠过窗外渐起的袅袅炊烟,终是缓缓摇头:“罢了……少年天性,纵是顽石亦藏美玉之质。”说罢竟从袖中抽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置于案面,“知错能认,不欺心,不退缩,便是好苗子。时辰不早了,速速整理归家罢。”

    云儿闻言,整个人立刻软塌塌地趴在冰冷的案几上,半边脸颊贴着光滑微凉的竹简,哀怨之声如歌似泣:“夫子啊!这般多字句如天书浩渺!云儿纵使化身烛龙目明万年,也难背下十之一二啊!”窗外已响起更夫节奏分明的敲梆声,晚风送来邻家灶间新炊米饭的清甜气息与红烧肉的浓香,更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徐云瀚早已开始有条不紊地归置。他利落地将狼毫投入青瓷洗笔盏中涮净墨渣,又用湿布细细揩去砚台周遭残余墨痕。听见妹妹的抱怨,唇边逸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旋即将自己那卷竹简推了过去:“此时方知愁滋味?今日课时我便提点过你。”那竹简边角平整如尺裁,朱红色的批注更如点点红梅傲放雪白原野,“要紧处已以朱砂勾画。”

    “哥哥实乃天字第一号好人!”云儿瞬间自案上弹起,活力四射如饮仙醪。竹简还抱在胸前,她已踮起脚尖,“啵”地在徐云瀚尚未来得及躲闪的面颊上印下一记湿热的香吻!那唇印浅粉,宛若天边最后一抹羞赧的晚霞凝结。

    徐云瀚耳廓霎时红得滴血,故作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手上却熟练地替妹妹重新系牢散开的书囊束绳,又伸手仔细将她衣襟上因趴伏形成的几道皱褶一一抚平。

    书院已彻底被浓厚的暮色吞噬,仆役们沿着长廊逐一点燃垂挂的灯笼。橘黄色的暖光在素白纸罩内跳跃,将两道相携而出的清瘦身影拉扯得悠长悠长。陈夫子独坐幽暗讲席之上,目送着双影渐行渐远,布满沟壑的手指轻轻捋过下颌花白的胡须。

    寂然间,老人随手拂过身旁一架蒙尘的桐木古琴。

    “铮——”

    一缕清越孤高的琴音陡然而起!惊得檐角巢穴中安卧的灰斑鸠“噗噜噜”飞腾而起!

    “鸟兽不解人间疾苦,名士岂识黔首辛艰……”

    晚风习习,将夫子低沉几近呓语的吟哦与暮春槐花浓郁的甜香一同卷起,萦绕在重檐斗拱的精巧书院上空,久久不散……(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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