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金銮殿。
天光未亮,文武百官便已齐聚。
往日里那熟悉的低声交谈、眼神交换,今日却荡然无存。
整座大殿,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寂。
百官们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几分,只因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身影,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楚皇今日并未像往常那般,带着一丝病态的慵懒与疲惫。
他身着一身崭新的龙袍,腰杆挺得笔直,那张本该蜡黄的脸上,竟透着一股异样的红润。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浑浊不堪,早已被岁月与病痛磨去所有神采的老眼,此刻,却亮得吓人,如鹰隼般,锐利的扫过阶下的每一张面孔。
“带人犯。”
楚皇的声音响起,不大,却中气十足,在大殿中回荡。
沉重的铁链拖拽声,由远及近。
在两名真气境的皇家供奉押解下,一个身穿囚服,手脚皆被镣铐锁住的身影,被带上了大殿。
正是血羽教江州分坛坛主,魏合。
他神情平静,步履从容,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与恐惧。
他甚至没有看龙椅上的皇帝一眼,便径直跪倒在地,对着空无一物的大殿中心,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
百官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还是那个搅动风云,令朝廷头疼不已的邪教高层吗?
“魏合。”楚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抬起头来,看着朕。”
魏合缓缓抬起头,那张清瘦的脸上,无悲无喜。
“朕问你,你可知罪?”
“罪人知罪。”
魏合的声音平静如水.
“罪人一生,杀人放火,掳掠活人,炼制邪丹,罪孽深重,罄竹难书。罪人自知阳世之法,难逃一死。”
“罪人所求,非为活命。只求……只求死后,能入阴司轮回,凭此番戴罪立功之举,少受几层地狱之苦,来世,能得一畜生道,便已是天恩浩荡。”
他开始缓缓讲述,将自己在黑风口的所见所闻,将那鬼门关的森严,黄泉路的阴冷,森罗殿的威严,以及那地府执法使,审判阴阳的无上神威,一一描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仿佛将那阴森恐怖,却又秩序井然的阴曹地府,活生生的,搬到了这金銮殿之上。
“幽冥有律,阴阳有别,善恶有报,分毫不差。阳世的王法,只管生前事。而阴司的神律,却掌死后魂。”
“我等罪孽,在阳世是罪,在阴司,更是业。此业不消,魂魄将永坠无间,受冥火灼烧,万劫不复!”
百官听得一个个瞠目结舌。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荼毒生灵的邪教头目,该说出来的话?
这番话,比他痛哭流涕的求饶,比他宁死不屈的顽抗,还要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头皮发麻!
楚皇听完,却是龙颜大悦。
他靠在龙椅上,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志得意满。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功德圆满,飞升天界之后,号令诸天神将,审判万界生灵的无上威风。
“好!说得好!”
楚皇挥了挥手,“押下去,好生看管,听候发落。”
待魏合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楚皇猛的从龙椅上站起,张开双臂,神情狂热。
“众卿,方才罪囚之言,尔等也都听到了。神佛之言,并非虚妄!”
“而今,我大楚,亦有天大的祥瑞降世!”
魏忠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对着殿外高声喊道:“传,镇国神器!”
镇国神器?
百官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大楚立国数百年,何曾有过什么镇国神器?
传国玉玺倒是有,可那东西,也不能叫神器啊!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八名身穿金甲的禁军力士,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小心翼翼的,抬着一口由黄花梨木打造,镶金嵌玉的华贵宝案,走入大殿中央。
宝案之上,静静的,摆放着一座巴掌大小,通体流转着紫金之色的八卦鼎炉。
那鼎炉造型古朴,周身散发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晕,仿佛并非人间凡物,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卿,请看!”
楚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骄傲。
“此乃玄穹云泽真君,感念我大楚皇室诚心,特赐下的镇国神器,紫金功德鼎!”
“真君有法旨!朕,当以天下功德,换取延寿仙丹!更可以无上功德,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天命在楚!神佛佑我!此乃天大的祥瑞!是我大楚国祚绵延,万世永昌的征兆!”
话音落下,满朝皆惊!
不等百官从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中反应过来,楚皇已再度开口。
“朕,有三道旨意,颁行天下!”
“其一!将真君所赐紫金功德鼎,即刻供奉于太庙,奉为我大楚镇国神器!由皇家禁军日夜看守,朕将日日亲往,为其焚香祷告,以彰诚心!”
此言一出,百官面色再变。
将一件来路不明的鼎炉,供奉于列祖列宗安息的太庙,这简直是视祖宗礼法为无物!
不等他们再次开口,楚皇的第二道旨意,再次落下。
“其二!为统筹朕修行功德之事,即刻起,于朝中成立功德司!此司,由朕亲领,总揽天下一切功德之事!凡开疆拓土、澄清吏治、赈济灾民、大修水利等事宜,皆由功德司监督考核!其权,在六部之上!”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凌驾于六部之上?
这岂不是说,从此以后,这大楚的天下,不再是三省六部说了算,而是这个闻所未闻的功德司说了算?
这分明是要架空整个朝廷!
“陛下!万万不可啊!”
“此举,是自毁我大楚百年基业啊!”
“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次,就连那些平日里明哲保身的官员,也坐不住了,纷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楚皇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名为疯狂的火焰。
“其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决绝!
“传旨工部、户部!于京师之内,择上好风水宝地,即刻动工,修建玄穹云泽真君庙!所需钱粮,由国库直拨,功德司全程监督,务必让每一两银子,都用到实处!”
“另,告谕天下各州府,皆需于州城之内,修建真君庙!凡有意参与修建之百姓,一人参与,其全家皆可免除徭役!工钱,按市价三倍发放!”
“朕,还要大修水利,大行赈济!朕要让这天下,再无饿殍,再无灾民!”
“朕,还要彻查贪腐,严惩污吏!朕要这朗朗乾坤,吏治清明!”
疯了!
皇帝彻底疯了!
这是所有官员,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
“陛下!”
一名以刚直闻名的都察院御史,猛的抬起头,嘶声力竭的吼道:“陛下此举,与那沉迷丹药,以致天下大乱的昏君,有何区别!若陛下执迷不悟,臣,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以死明志!”
说罢,他竟真的猛一咬牙,朝着那盘龙金柱,狠狠撞去!
“拦住他!”楚皇眼中寒光一闪。
殿前侍卫反应极快,瞬间便将那御史死死按在地上。
楚皇缓缓走下龙椅,一步一步,来到那御史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那病态的潮红,显得格外诡异。
“以死明志?”
楚皇笑了,笑得无比冰冷。
“在朕看来,你,以及所有反对朕的人,都是在阻碍朕修行功德,都是在动摇我大楚国运!”
他猛的一甩龙袖,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如刀!
“此,与谋逆何异!”
“来人!将此獠拖出去,廷杖八十!发配边疆,永不叙用!”
“凡今日再有敢言反对者,皆以此论处!”
谋逆二字一出,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所有激愤的官员,瞬间噤若寒蝉,浑身冰冷。
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用祖宗规矩、社稷安危来劝谏的君王了。
他疯了。
他手握着一本名为成神的剧本,任何阻碍他的人,都是他剧本里的反派,都该死!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敲打完了这群不知好歹的臣子,楚皇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众卿,皆是朕的股肱之臣,为我大楚江山,劳苦功高。朕,又岂会独享这长生仙缘?”
他伸出手,指向那座紫金宝鼎。
“真君法旨,亦是天道昭昭。凡有功于社稷者,其功德,亦将记录在册,与朕共享长生,甚至是共享飞升之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
“江州城隍青松,本是区区一道门修士,只因剿灭妖邪有功,便可得阴司举荐,敕封为神。此事,朕的钦差,皆亲眼所见!”
楚皇的目光,落在了张承与李牧身上。
“张爱卿,李爱卿,你们二人,将在江州的所见所闻,说与众卿听听。”
张承与李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与无奈。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
二人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将杨烈梦游阴司,得城隍指点,以及康王求取宝鼎之事,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他们的证言,如同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百官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整个大殿的气氛,变了。
那些先前还义正辞严,痛心疾首的官员们,脸上的愤怒与惶恐,渐渐褪去。
“臣……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楚,积攒无上功德!”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重重叩首在地。
仿佛是一个信号。
“臣等,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功德司!臣愿入功德司,为陛下监督百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山呼海啸般的表忠之声,瞬间淹没了整座金銮殿。
那些先前还慷慨激昂,要以死明志的老臣,此刻磕头的声音,比谁都响。
一瞬间,朝堂之上,那套运行了数百年的,以忠君、爱国、经世济民为核心的权力游戏规则,被彻底颠覆,轰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以功德为唯一衡量标准,以成神为终极目标的,疯狂而扭曲的新时代。
整个南楚朝堂,在这一刻,彻底疯了。
一直垂首立于皇帝身侧的太子赵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心中,满是不屑。
好手段。
当真是好手段。
父皇昨夜,也是用这番共享仙缘的说辞,来安抚自己。
今日,又用同样的大饼,来吊着这满朝的文武。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父皇啊父皇,你当真以为,这飞升之机,是可以共享的吗?
你当真以为,这些被你画出的大饼所迷惑的蠢货,能助你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他缓缓低下头,掩去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意。
这条路,太窄了。
窄到,只能容下一个人。
而那个人,只会是我。(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