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巨石落下的沉闷巨响,如同远古巨兽合拢了它的獠牙,将最后一丝汴梁燃烧的血色与喧嚣,彻底隔绝在身后。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色,带着刺骨的阴冷和呛人的土腥气,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是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残留的回音,又像是无数枉死冤魂在密闭空间里无声的尖啸。
>脚下是湿滑、凹凸不平的冰冷泥土,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踏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里。粘稠的泥浆没过脚踝,冰冷刺骨,每一次拔脚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身后是王德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还有曹老六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声。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两声压抑的、分不清是啜泣还是痛哼的声音,是其他跟着钻进来的溃兵。
>没有人说话。
>死寂。
>只有粗重、混乱的呼吸,和脚下粘稠泥泞的跋涉声,在这条狭窄、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的密道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土壁,又被更深邃的黑暗吞噬。
>绝对的黑暗会吞噬时间感。
>不知爬行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一个时辰。膝盖和手肘早已被粗糙的土石磨破,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锦袍下摆和裤管,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小腿向上蔓延,试图冻结血液。体力在飞速流逝,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前方带路的韩世忠那雄壮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在这密闭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我抬起头,视线竭力穿透黑暗。
>前方不再是完全的黑暗,隐约透进一丝极其微弱、惨白的光线。那是月光?星光?
>韩世忠摸索着,似乎用力推开了什么。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腐朽摩擦的“嘎吱”声响起,一股带着草木清新气息、却又夹杂着淡淡血腥和焦糊味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新鲜的空气!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如同甘泉般瞬间驱散了密道里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出口!
>我们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爬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全身,激得人浑身一颤。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已是汴梁城外。
>身后,是那座巨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城市轮廓。冲天的火光将小半边夜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翻滚升腾,遮蔽了星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极其微弱的厮杀声、哭喊声,如同地狱传来的背景音,时刻提醒着那座城市正在经历的炼狱。
>而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月光惨淡地洒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脚下是枯黄的败草和冰冷的泥土。远处,是黑沉沉的、望不到边的原野。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魂在低泣。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王德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沾满了黑泥和泪水的混合物,声音带着哭腔,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曹老六靠在一棵树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汴梁的火光。
>陆续爬出来的溃兵,只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个人,个个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鬼魅,瘫倒在地,眼神里交织着麻木、恐惧和一丝茫然的庆幸。
>韩世忠没有立刻休息。他像一头警觉的头狼,迅速安排仅存的几个还有行动力的亲兵在四周警戒。他自己则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凝望着汴梁城的方向,虬髯上沾满泥污,一双豹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愤怒、悲痛、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痂,带来一阵刺痒。锦袍破烂不堪,浸透了泥水和血污,沉重地贴在身上。手中的青铜剑依旧紧握,剑刃上暗红色的血污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乌光。
>密道的阴冷潮湿似乎还残留在骨髓里,但胸腔中那团冰冷的火焰,却在夜风的吹拂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清晰、更加暴烈。
>逃出来了。
>像历史上那个赵构一样,从地狱般的汴梁逃出来了。
>可这真的是生路吗?
>身后那座燃烧的城市,百万生灵涂炭的哀嚎,龙旗被践踏的屈辱…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灵魂深处。
>“殿下…”王德挣扎着爬到我脚边,声音虚弱,“我们…我们去哪?”
>是啊,去哪?
>天大地大,何处是容身之所?
>我抬起头,望向东方。
>惨白的月光下,东方天际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往东。”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在寒冷的夜风中清晰地传开,“去应天府!”
>应天府,南京。那是大宋的“龙兴之地”,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地方。也是历史上赵构仓皇南渡后,第一个称帝的地方。
>但现在,它对我而言,只有一个意义——一个可能收拢溃兵、积蓄力量、向金狗复仇的起点!
>---
>逃亡的路,是用血和泪铺就的。
>没有马匹,没有车驾,只有两条腿,在初冬凛冽的寒风里,踏着泥泞、踩着霜冻,一路向东。
>身后,汴梁的冲天火光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但那血腥味,那哭嚎声,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这支小小的、狼狈到极点的队伍,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里。
>沿途的村庄,十室九空。
>不是被金兵洗劫焚毁,就是村民早已拖家带口、惊恐万分地逃往更南方的未知之地。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烧焦的房梁,被践踏的田地,以及…随处可见、姿态扭曲、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
>老人,妇人,孩童…倒在自家的门槛上,蜷缩在冰冷的水井旁,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苍蝇嗡嗡地聚集,野狗在废墟间游荡,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油油的光。
>人间地狱,从汴梁蔓延到了千里原野。
>“畜生!金狗!都是畜生啊!”曹老六看着路边一个被长矛钉在土墙上的老汉尸体,老汉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僵硬、头颅被砸碎的小小襁褓,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泪混着血水淌下。
>王德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不敢再看,只是死死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无边的惨象。
>韩世忠脸色铁青,握着铁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他默默地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收敛着路上能收敛的宋人尸骸,用枯枝败草草草掩盖,权当入土为安。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掩埋,都像是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剜上一刀。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队伍。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偶尔响起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啜泣。
>这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它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将那亡国灭种的切肤之痛,无声地碾进骨髓。
>---
>进入河南府地界时,我们遇到了一股更大的溃兵潮。
>那是从西京洛阳方向溃退下来的败军。建制早已被打散,旌旗倒伏,盔甲残破,兵器丢得到处都是。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眼神空洞麻木,脸上只剩下极度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像一股浑浊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泥石流,漫无目的地向南、向东涌动。
>“败了…都败了…”
>“洛阳…没了…”
>“金狗…金狗是魔鬼…”
>断断续续的、梦呓般的低语从溃兵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着听者的神经。
>韩世忠立刻行动起来。他如同定海神针,带着王德和几个还算有点精神的亲兵,凭借着他御前班直副统领的身份和那一身尚未褪尽的彪悍杀气,在混乱的溃兵中大声呼喝,收拢着还能拿起刀枪的士兵。
>“是韩将军!韩泼五将军!”
>“韩将军还在!”
>“跟着韩将军!跟着韩将军!”
>韩世忠的名字,在这群失魂落魄的溃兵中,如同黑夜里的灯塔。他那标志性的虬髯和雄壮的身躯,他那炸雷般的吼声,唤醒了溃兵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归属感和血性。如同滚雪球一般,散乱的溃兵开始向韩世忠身边汇聚。
>从最初的几十人,到几百人,再到上千人…
>队伍像滚雪球般壮大,却又像一头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巨兽,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初冬的寒风中,在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继续着它绝望而悲壮的东行。
>沿途,不断有新的溃兵加入,也不断有人倒下。冻死,饿死,伤重不治…尸体被草草拖到路边,很快就被紧随其后的野狗和寒鸦覆盖。
>血与火带来的惨剧,从未停止。
>在陈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废墟旁,我们短暂休整。村庄早已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几缕未熄的青烟。
>一个穿着破烂儒衫、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几个面黄肌瘦的溃兵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来到我面前。
>他脸上沾满黑灰,额头还有一道干涸的血痂,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执拗和近乎疯狂的悲怆。
>“殿下…可是康王殿下?”他的声音嘶哑颤抖。
>王德立刻警惕地挡在我身前:“你是何人?”
>老者没有理会王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突然挣脱搀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额头重重磕下!
>“老朽…陈留县学教谕,赵秉忠!”他抬起头,额上沾满泥污,老泪纵横,“恳请殿下!为我陈留阖城父老…报仇雪恨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金狗破城…屠戮三日!老弱妇孺…皆遭毒手!县学藏书…付之一炬!我…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被金狗绑在县衙柱上…活活…活活用战马拖死…尸骨无存啊!”
>老人说到这里,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悲愤欲绝,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听到的士兵都停下了动作,默默地看着这位白发苍苍、泣血控诉的老教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刮过废墟的呜咽。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怒意,再次从我心底升腾。
>“老先生请起。”我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赵秉忠老泪纵横,挣扎着抬起头。
>我看着他浑浊眼中那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此仇不报,赵构誓不为人!本王在此立誓——”
>我的目光扫过周围所有沉默的、眼中燃烧着同样火焰的士兵:
>“凡金狗所至,寸草不留!凡金狗所犯,血债血偿!今日陈留之血,他日,必以十倍、百倍之血,泼洒于金酋祖庭!直至——”
>我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的宣告:
>“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
>“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
>韩世忠第一个发出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
>周围的士兵,无论是溃兵还是韩世忠的旧部,都被这充满了血腥复仇意志的誓言彻底点燃!连日来的逃亡、目睹的惨剧、积压的悲愤,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咆哮着,声音汇聚成一股充满杀意的洪流,在陈留的废墟上空回荡!
>老教谕赵秉忠浑身剧震,呆呆地看着我,看着周围群情激愤的士兵,眼中的悲痛似乎被这冲天的杀意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挣扎着再次重重磕头,额头砸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老朽…代陈留数万冤魂…谢…谢殿下!”
>---
>队伍在血泪和仇恨中继续跋涉。
>收拢的溃兵越来越多,在渡过汴水残破的浮桥后,韩世忠清点人数,竟已汇聚了近三万人!虽然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士气低落,武器也五花八门,但这支庞大的、由血泪和仇恨凝聚起来的队伍,终于有了一丝军队的雏形。
>应天府(宋州,后升为南京应天府)那古老而略显残破的城墙轮廓,终于在初冬一个阴沉的午后,出现在地平线上。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
>城墙上戒备森严,旗帜歪斜。城门口挤满了从北方各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拖家带口,哭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绝望和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气息。城门的守军警惕地盘查着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麻木。
>“南京…到了…”王德看着那城墙,喃喃自语,声音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茫然和更深沉的疲惫。
>韩世忠指挥着庞大的队伍在城外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上扎营。没有营帐,只有篝火和相互依偎取暖的人体。三万人马,如同一条巨大的、伤痕累累的蟒蛇,盘踞在南京城外,沉默地舔舐着伤口,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就在我们刚刚安顿下来不久,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路烟尘,疯狂地从北面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背插三支折断的箭矢,冲到营地边缘,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北…北面…急报!!”那骑士被士兵七手八脚扶起,气若游丝,却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东…东京…彻底陷落!”
>“官家…太上皇…还有…还有皇后、太子、诸王、妃嫔…宗室贵戚…三千余人…”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涣散,却死死盯着闻讯赶来的我和韩世忠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哀鸣:
>“尽…尽数被掳…北狩了!!!”
>“二圣…蒙尘啊——!!!”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搀扶他的士兵怀里,再无声息。
>死寂。
>比密道中更彻底的死寂。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
>然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官家…太上皇…被…被抓走了?!”
>“天塌了!大宋的天…塌了啊!!”
>“呜呜呜…完了…全完了…”
>惊恐!绝望!难以置信!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营地!士兵们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抱头痛哭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呆若木鸡者有之。哭声、喊声、哀嚎声震天动地,比金兵的号角更令人心胆俱裂!
>王德一屁股瘫坐在地,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神彻底空了。
>曹老六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
>韩世忠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虬髯剧烈地颤抖着,那双能开碑裂石的巨手死死握紧了铁锏的锏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咬着牙关,豹眼中血丝密布,仿佛要滴出血来!巨大的悲愤和一种天崩地裂的无力感,几乎要将这铁打的汉子生生压垮!
>二圣北狩。
>靖康耻。
>这历史上最沉重、最屈辱的一页,终究还是翻开了,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彻骨的寒意,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我站在原地。
>冰冷的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败草,抽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是赵明生的震惊,也不是赵构残留的悲痛。而是一种…荒谬。
>一种亲眼看着历史的车轮,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碾过所有挣扎,最终精准地、残酷地,压在那个早已注定的节点上的荒谬感。
>原来,无论我是否穿越,无论我是否踏碎了那面龙旗,无论我是否喊出了“杀光金狗”的誓言…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徽宗赵佶,钦宗赵桓,连同皇后、太子、公主、妃嫔、宗室、大臣…三千余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金人用绳索串着,像押送牲畜一样,驱赶着走向北方苦寒的绝地。
>大宋的皇帝,成了金人的阶下囚。
>华夏的衣冠,被蛮族的铁蹄践踏在泥泞里。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胸腔中那一直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浇了一盆冰水,发出“嗤嗤”的声响,挣扎着,摇曳着,几乎要熄灭。
>我缓缓地,缓缓地,坐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不顾锦袍沾满泥污。
>抬起头。
>初冬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枯树的枝桠如同绝望的手臂,刺向那片毫无生气的苍穹。
>冰冷,麻木。
>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悬浮在这片绝望的营地上空,俯视着这数万失魂落魄、恸哭哀嚎的败兵,俯视着远处那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应天城。
>路,在哪里?
>带着这三万残兵败将,在这天倾地陷、神州陆沉的时刻,路,究竟在哪里?
>向金狗摇尾乞怜?像历史上那个赵构一样,用父兄的屈辱和万千将士的鲜血,去换取一个“臣构”的苟且偷安?
>不。
>绝不。
>那团被冰水浇得几近熄灭的火焰,在灵魂深处猛地一跳,挣扎着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却更加执拗的火苗。
>冰冷的杀意,如同沉睡的毒蛇,再次缓缓抬起了头。
>既然历史无法改变屈辱的起点…
>那么,就由我来书写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一个用鲜血和钢铁铸就的结局!
>就在这冰冷的杀意重新凝聚的瞬间——
>一件东西,带着一种沉重而陌生的触感,猝不及防地、披在了我的肩上。
>柔软的丝织品触感。
>却重逾千钧!
>明黄色的!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周围一片灰暗破败的军服和废墟背景中,这抹突兀出现的明黄色,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龙袍!
>一件崭新的、绣着五爪行龙的明黄龙袍!
>我猛地转头!
>只见汪伯彦——那个在历史上以主和、谄媚闻名的家伙,此刻正躬着身,脸上堆满了激动、狂热和一种近乎谄媚的庄重,双手还保持着为我披上龙袍的姿势。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穿着文官袍服、此刻神情激动、眼神闪烁的家伙。
>“国不可一日无君!神器岂容久悬!”汪伯彦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戏剧般的悲怆和激昂,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哭泣和喧嚣,清晰地传遍全场,“值此天倾地陷,社稷危亡之际!康王殿下!您乃道君皇帝第九子,天潢贵胄!更兼身负天命,于汴梁血火中力挽狂澜,率我等突出重围!此乃天意!民心所向!军心所系!”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嘶喊:
>“臣等!恳请殿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承继大统!重光社稷!中兴大宋!!!”
>“臣等恳请殿下即皇帝位!中兴大宋!!!”
>他身后的几个文官也跟着齐刷刷跪倒,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煽动性!
>这一下,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冷水!
>整个营地,数万双眼睛,瞬间聚焦过来!
>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肩上那件刺眼的明黄龙袍上!
>震惊!错愕!茫然!随即…一股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竟然在一些士兵麻木绝望的眼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劝进”点燃了!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和太上皇都被抓走了,大宋需要一个新的皇帝!康王殿下是唯一逃出来的亲王!他带着我们冲出了汴梁地狱!他…
>“中兴大宋!”
>“请殿下登基!”
>零星的、试探性的呼喊,开始在人群中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迅速激起涟漪!越来越多疲惫麻木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心骨”所吸引,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跟着呼喊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汇聚成一股浪潮!
>“请殿下登基!”
>“中兴大宋!”
>……
>韩世忠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虬髯微微颤抖,豹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那件刺眼的龙袍,又看看跪在地上、一脸“忠义”的汪伯彦等人,再看看周围渐渐被煽动起来的士兵,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背影上,带着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铁锏柄上。
>王德已经完全傻了,呆呆地看着我肩上的龙袍,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汪伯彦,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曹老六则是一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似乎还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喜事”意味着什么。
>民意?军心?天命所归?
>汪伯彦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隐秘而得意的弧度。成了!只要康王顺势应下…从龙之功!泼天的富贵!
>就在这“劝进”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瞬间——
>我动了。
>不是激动地站起。
>不是威严地接受。
>而是猛地抬手!
>动作粗暴!决绝!
>“刺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呼喊!
>那件崭新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龙袍,被我从肩上狠狠扯下!
>用力之大,撕裂了锦缎!
>然后,在汪伯彦骤然凝固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目光中,在韩世忠猛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数万士兵瞬间陷入死寂的茫然注视下——
>我抓着那件撕裂的龙袍,如同抓着一条令人作呕的毒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脚下冰冷的、沾满泥污的土地上!
>“中兴大宋?”
>我的声音响起,冰冷、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癫狂的嘲讽,如同北风刮过冰棱,清晰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用这沾满汴梁百万冤魂鲜血的黄袍?!”
>我猛地踏前一步,穿着厚底皮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那件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上!将那精致的龙纹,狠狠碾进肮脏的泥土里!动作与当初在汴梁城门下踏碎龙旗,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暴烈!
>“用这跪着从金狗铁蹄下捡回来的冠冕?!!”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带着焚尽一切的暴怒,狠狠扫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汪伯彦,扫过他身后那几个呆若木鸡的文官,扫过周围所有陷入巨大震惊和茫然的士兵!
>最后,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化作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充满无尽悲愤和决绝的咆哮,响彻在南京城外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告诉本王——”
>“这龙椅!”
>“是坐上去中兴?!!”
>“还是——”
>我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
>“呛啷——!”
>清越冰冷的剑鸣再次撕裂长空!
>剑锋直指北方!直指那掳走二圣、铁蹄踏碎河山的金国方向!
>带着一种要将天地都劈开的决绝杀意,轰然宣告:
>“杀!出!来!!!”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裂!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寒风卷过荒原的呜咽。
>汪伯彦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韩世忠按在铁锏上的手,缓缓松开,眼中那复杂的忧虑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滚烫的认同所取代!
>王德张大的嘴巴忘了合拢。
>曹老六茫然的眼神,渐渐被一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所充斥!
>数万士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高坡上、脚踏龙袍、剑指北方的身影。看着他破烂染血的锦袍,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和尘土,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屈辱和怯懦的冰冷火焰!
>那火焰,比龙袍的明黄,更加刺眼!更加灼热!
>那不是新皇登基的荣光。
>那是复仇的业火!是浴血重生的号角!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脚下那件被践踏的龙袍。
>转身。
>提着那柄染过无数金狗鲜血的青铜剑。
>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
>一步一步。
>沉默地。
>踏着冰冷的泥土和枯草。
>走向应天府那古老而残破的城墙。
>走向那即将被战火彻底点燃的城头。
>身后,是死寂的营盘,和一件被踩入泥泞的明黄龙袍。
>前方,是血与火交织的、不死不休的征途。
>路,就在脚下。
>用剑,杀出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