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一年,初春。寒意并未因季节更迭而消退,反而在长城以北的燕山余脉间,凝结成更加刺骨的罡风,卷着残雪和沙砾,抽打着营帐,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巨大的营盘覆盖了燕京城外广袤的焦土,连绵的军帐如同黑色的蘑菇丛生,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灰蒙蒙的山峦脚下。然而,这片象征着毁灭力量的钢铁丛林,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战场搏杀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赵构——或者说,灵魂深处那个名为赵明生的存在——端坐在巨大的北地舆图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由军需总制使呈上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急报。那薄薄的纸页,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指节发白。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地图旁几盏牛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玄黑制服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帐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结的漠然。然而,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足以焚毁理智的惊涛骇浪!
一百八十万!
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进而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一百八十万张嘴!一百八十万个需要粮秣、被服、箭矢、伤药、抚恤…的战争机器!这庞大的数字,早已超越了“大军”的概念,它本身就是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的、濒临崩溃的漩涡!
舆图上,那象征着他麾下无敌铁流的红色箭头,刚刚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燕京,正气势汹汹地指向长城之外,指向白山黑水,指向金人最后的巢穴。他本欲在月底之前,挟此雷霆之威,彻底跨过长城,犁庭扫穴,将女真余孽连根拔起,永绝后患!为此,他甚至不惜在燕京以最酷烈的手段立威,用金国宗室的鲜血彻底点燃了士兵们焚毁一切的欲望。
然而,手中这份冰冷的报告,却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将他心中那焚天的战意和狂热的计划,浇得透心凉!
“粮秣…只够支撑大军…二十日?自燕京以北…沿途州府,皆成白地,十室九空,无可征调?后方转运…千里迢迢,民夫倒毙于途者,十之三四?骡马损耗…近半?”赵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他不是不懂兵事,更清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铁律。但战争的巨大惯性,复仇烈焰的熊熊燃烧,以及北方汉民箪食壶浆、疯狂涌入军队所带来的兵力膨胀,如同脱缰的野马,早已超出了最坏的后勤预期。
一百八十万!这不再是所向披靡的利剑,而是一柄悬在自己头顶、随时可能轰然坠落的断头铡!一旦粮尽…那后果,赵构连想都不敢想。百万大军崩溃的洪流,足以将他和他一手建立的帝国基业,连同这北方刚刚收复的残破山河,彻底吞噬殆尽,碾为齑粉!
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混合着被现实狠狠掴了一巴掌的暴怒,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比昨夜龙德宫废墟中的绞痛更甚!比得知邢氏饮鸩时更烈!这恐惧并非怕死,而是恐惧这十年血火、无数尸骨铺就的道路,竟可能断送在这最接近终点的时刻!恐惧他倾尽一切打造的复仇机器,最终会因自身的庞大而反噬,将所有的努力化为一场巨大的、流血的闹剧!
“呼…”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那百万大军因饥饿而哗变、自相践踏、最终化为北方冻原上一座座巨大京观的恐怖幻象。
不能!绝不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帐外,百万大军的喧嚣如同背景的嗡鸣,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韩世忠、刘锜等心腹大将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们从元首那绷紧如弓弦的背影和死寂的空气中,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他们同样清楚后勤的窘迫,但谁也不敢先开口触碰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赵构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眼底深处,所有的惊涛骇浪、恐惧暴怒,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冻结万载、剔除了所有人性温软的极致冰寒!一种为了生存、为了最终目标,不惜割肉剜疮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寒冰匕首,扫过帐中诸将。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韩世忠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
“传令,”赵构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冷酷力量,“召东路民军统领刘驼背,中路民军统领王胡子,西路民军统领李黑塔,即刻来见!”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和一种混杂着草莽气息的粗重喘息。
帐帘掀开,三道身影被引入。他们的出现,瞬间让肃杀的中军帐内,平添了几分截然不同的草莽与血腥气息。
为首者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巨汉,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满脸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几乎遮盖了半张脸,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左额斜劈至右下巴,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显狰狞。他穿着不知从哪个金国贵族身上扒下来的华丽皮裘,却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层层叠叠的旧伤疤。腰间挎着一柄门板似的鬼头大刀,刀柄上缠绕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成暗褐色。正是统领东路十万流民军的“刘驼背”——这绰号源于他早年当纤夫时被重物压弯的脊柱,如今虽已直不起腰,但那股剽悍野蛮的气息却愈发骇人。
中间一人则精瘦许多,眼神如同鹰隼,透着市侩的油滑与刻骨的狠戾。他穿着相对整洁的锦袍,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腰间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弯刀,与周围肃杀的军帐氛围格格不入。他是“王胡子”,统领中路二十万“义军”,其成分最为复杂,流民、溃兵、山匪、豪强家丁,乃至金国治下不堪压迫的小吏、商人,鱼龙混杂。王胡子本人据说便是商贾出身,精于算计,更善于在乱世中投机钻营。
最后一人最为沉默,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如同锅底,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礁石。他穿着半旧的皮甲,武器只是一柄磨得锃亮的沉重铁锏。他是“李黑塔”,统领西路四十万流民军的主力。李黑塔曾是河北大矿的矿工头目,金人屠戮矿工时,他带着矿工兄弟暴动杀出,一路裹挟流民,滚雪球般壮大。他的队伍纪律相对最“严明”,也最擅于攻坚和挖掘地道,带着矿工特有的沉默与坚韧。
三人进入这帝国最高权力的中枢,面对那玄黑制服、气息如同深渊的元首,以及两旁那些目光如刀、浑身散发着百战煞气的帝国大将,纵然是草莽枭雄,此刻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刘驼背下意识地握紧了鬼头刀柄,王胡子眼珠滴溜乱转,强作镇定,李黑塔则依旧沉默,只是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赵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将他们的局促、敬畏、隐藏的野心尽收眼底。他没有寒暄,没有废话,直接指向悬挂在中央的巨大北地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长城以北、燕山山脉以西那一片广袤而标注稀疏的区域。
“看见了吗?”赵构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风,冰冷刺骨,“长城以西,阴山以南,河套故地。水草丰美,曾是我汉家养马之地,如今被鞑靼、党项、残余的女真部落占据,如同一盘散沙。”
他的手指猛地向西划去,越过黄河几字形的大弯,指向那片更加辽阔、更加标注着“未知”与“蛮荒”的广袤土地。
“再向西!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敦煌故郡!那里有绿洲,有商路,更有数不清的、依附金人作威作福的杂胡部落!”
最后,他的手指陡然转向东北,指向舆图上那片被重重山峦和原始森林覆盖的区域——辽东以外的白山黑水,女真人的发源地。
“而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神祇宣判般的威压,“是女真鞑虏的祖地!是必须用血与火彻底涤荡的污秽之源!是我大宋第二帝国元首亲征之地!”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住帐中三个呼吸变得粗重的民军首领。
“大军粮秣告急!”赵构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掩饰,“一百八十万张嘴,燕京以北,已无粮可征!后方转运,杯水车薪!”
这赤裸裸的困境宣言,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三个首领心头。刘驼背的虬髯抖动,王胡子脸色微变,李黑塔眉头紧锁。他们同样清楚自己手下那些“乌合之众”每日消耗的恐怖数字。
“所以,”赵构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冰河下涌动的暗流,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残酷,“本元首,给你们一个选择,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黑的制服下摆带起一股寒风:
“刘驼背!”
“末将在!”刘驼背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声如洪钟。
“你部十万兵马,即刻拔营!出居庸关,向西!给我扫荡阴山南麓,河套故地!那里的杂胡部落,依附金人百年,手上沾满我汉民鲜血!杀光!烧光!抢光!能抢到多少牛羊、女人、财货,全是你刘驼背的本事!”
赵构的手指猛地指向舆图上那片区域,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
“打到哪里,站稳了脚跟!那里,就是你的国!本元首,亲自册封你为‘河套王’!世袭罔替!”
“河套王?!”刘驼背的牛眼瞬间瞪得滚圆,呼吸猛地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泛红!王侯!世袭罔替!这是他这种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做梦都不敢想的泼天富贵!巨大的狂喜如同烈酒,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末将…末将刘驼背!谢元首天恩!定为元首荡平河套,杀尽杂胡!”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王胡子!”赵构冰冷的目光转向那个精瘦的商人首领。
“小…小的在!”王胡子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
“你部二十万兵马,随刘驼背之后出关!目标,河西!敦煌故地!那里的杂胡更肥!商路更富!同样!”赵构的声音带着魔鬼般的诱惑,“杀光!抢光!站稳了!你就是‘河西王’!”
“河西王!”王胡子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精光!商路!财富!王爵!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登天之路!“小的王胡子!叩谢元首再造之恩!定为元首拿下河西,财货尽献元首!”他也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李黑塔!”赵构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沉默的矿工首领身上。
李黑塔抬起黝黑的脸,眼神沉静,但紧握铁锏的手背青筋暴露,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部四十万之众,兵锋最盛!出雁门关!给我一路向西!横扫!不要停!遇城破城,遇部落屠部落!直到…打不动为止!”赵构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期许,“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国土!本元首,册你为‘西凉王’!裂土封疆!”
“西凉王…”李黑塔喃喃重复了一遍,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深陷的眼窝中,却骤然燃起一团如同矿洞深处熔岩般的炽热光芒!裂土封疆!为王!这是他带领矿工兄弟杀出血路时,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野望!他猛地单膝跪地,铁锏拄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李黑塔,领命!愿为元首前驱,拓土万里!”
看着眼前跪倒一地、激动得浑身颤抖、献上卑微忠心的三个枭雄,赵构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波动。他负手而立,如同俯瞰蝼蚁的神祇。分兵?裂土?册封藩王?这看似饮鸩止渴、养虎为患的昏招,实则是他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最冷酷也最有效的救命稻草!
为什么不把打下的土地都收归己用?为什么甘愿裂土分封?
赵构的目光越过跪拜的三人,投向帐外那片广袤而残破的北方大地,眼底深处是冻结万载的寒冰与一丝极深的疲惫。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帝国初立,根基未稳。南方虽有“共治堂”安抚士绅,但十年血战,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北方新复之地,千里无人烟,遍地是焦土!燕云十六州,刚刚收回,人心浮动,百业待举。帝国就像一个刚刚从血泊中挣扎站起的巨人,遍体鳞伤,虚弱不堪。它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舔舐伤口,是恢复元气!是重新建立起有效的统治根基!是消化掉刚刚吞下的燕云这块肥肉!
此刻,再强行将触角伸向更加遥远、更加蛮荒、更加难以控制的河套、河西、乃至更西的未知之地?那无异于将一个濒临饿死的巨人,强行塞进更多难以消化的生肉,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活活撑死!拖垮整个帝国脆弱的脊梁!
他赵构,要的是根基!是核心!是汉家故土真正的光复与稳固!是彻底斩断女真这个心腹大患的命脉!
所以,必须壮士断腕!必须丢卒保车!
让这些桀骜不驯、消耗巨大的民军流寇,带着他们膨胀的野心和杀戮的欲望,滚出帝国的核心区域!让他们去西边、去更远的蛮荒之地自生自灭!让他们用手中的刀,去替帝国开疆拓土,去消耗那些潜在的威胁!无论他们成功与否,是建立藩国还是葬身异域,对帝国而言,都是甩掉了背上最沉重的包袱!
而他,将亲率最核心、最精锐、最能代表帝国意志的百万大军,直扑东北!辽东以外,白山黑水!那里,才是金国真正的命门!才是女真人的祖地!只有将那片土地彻底纳入掌控,用最残酷的手段犁庭扫穴,将女真这个民族从肉体到精神上彻底抹去!才能为这十年的血海深仇,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才能为帝国未来的安宁,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为此,哪怕放火烧山!哪怕焚尽森林!哪怕将那片黑土地变成真正的焦土鬼域!也在所不惜!
“很好。”赵构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三个新晋“藩王”的激动遐想,“即刻回去整军!三日后,依令出关!军需…自筹!”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三人狂喜的泡沫,让他们瞬间清醒,脸色微变。自筹!意味着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要靠手中的刀去抢!去夺!用敌人的血肉来供养自己!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爵的诱惑如同魔咒,压过了对前路艰险的恐惧。
“末将(小的)遵命!定为元首效死!”三人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决绝的狂热。
赵构不再看他们,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几只聒噪的苍蝇。三人如蒙大赦,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对未来的茫然恐惧,躬身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赵构缓缓转过身,重新望向舆图上那片被重重勾勒出的、覆盖着原始森林和皑皑白雪的东北之地。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按在那片象征着女真祖源的土地上。
白山黑水,必须变成一片死地!
帝国的根基,必须用敌人的血,和这片最核心的土地,来浇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