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一年,深秋。山海关的隘口在身后缩成一道灰暗的刻痕,如同大地被强行撕裂的陈旧伤疤。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关外特有的、混杂着腐殖质和冰雪气息的寒意,如同无数把冰刀,蛮横地刮过裸露的肌肤,刺透厚重的衣甲。赵构勒马立于关外一处光秃秃的山岗之上,玄黑的帝国元首制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肩头的金鹰徽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身后,是刚刚拔营启程、如同黑色洪流般漫过关墙的帝国主力大军。铁甲的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车轴的呻吟声、战马的嘶鸣,汇成一片低沉而永不停歇的死亡轰鸣,碾过关外冻得发硬的褐色土地,卷起漫天烟尘。前方,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尽头的莽莽群山和覆盖着初雪的无垠荒原。层林尽染的秋色早已被肃杀的灰白和墨绿取代,山峦起伏的轮廓在低垂的阴云下显得格外冷硬、压抑,仿佛蛰伏着无数凶兽。
几天前,刘驼背、王胡子、李黑塔那三股裹挟着七十万流民、怀揣着裂土封王美梦的庞大“义军”,已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水,分别涌向居庸关、雁门关,向着西方那片未知而充满血腥诱惑的广袤之地奔去。他们离开时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喧嚣声浪甚至盖过了帝国主力的行军轰鸣,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疯狂与躁动。
赵构静静地望着那几路兵马消失方向天际线上尚未完全散去的、如同狼烟般的滚滚尘柱,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结万载的漠然。寒风卷起沙砾,扑打在他冰冷的脸上。
“不知此举,是好是坏…”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低语,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陈述的漠然。像在问这天,问这地,又像是在问自己那颗早已淬炼得如同铁石般坚硬的心脏。裂土分封,驱虎吞狼,将最大的包袱甩向西方未知的蛮荒,换取帝国核心力量直捣黄龙的唯一机会。这是绝境下的毒计,是饮鸩止渴的豪赌。赌赢了,帝国甩掉包袱,获得喘息,并借刀削弱西陲威胁;赌输了…不过是让一群注定无法消化的流寇提前死在异域,或许还能消耗些潜在的敌人。
是好是坏?历史从无定论,唯有结果论英雄。而他赵构,早已习惯背负一切后果。
他猛地一抖玄黑制服的袍袖,仿佛要将沾染上的、来自那三股浑浊洪流的所有尘埃与气息尽数拂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决绝的切割意味。
“拔寨!”冰冷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军刀,斩断了最后一丝无谓的思虑,“目标——东胡故地!白山黑水!”
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号角声再次撕裂寒风,如同催命的符咒。黑色的钢铁洪流骤然加速,带着更加狂暴、更加决绝的气势,向着关外那片象征着女真祖源与最终毁灭的苦寒之地,轰然碾轧而去!
***
行军。无休无止的行军。时间在铁蹄踏碎冻土的轰鸣和刺骨的寒风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燕山余脉的崎岖山路被抛在身后,眼前是更加辽阔、也更加荒凉的辽东平原。曾经或许水草丰美的土地,在金人治下早已变得凋敝不堪。稀稀落落的村落如同旷野上的疮疤,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梁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能见到枯死的、扭曲的树木,枝桠如同绝望的手臂伸向阴沉的天空。大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脏污的初雪,被无数铁蹄和车轮反复践踏,化为泥泞的冰碴。
粮秣,如同跗骨之蛆的噩梦,始终紧紧缠绕着这支庞大的军队。
后方转运的通道,在分兵西向、帝国全力保障主力东北方向的严令下,依旧如同纤细的血管,艰难地维系着生命线。然而,千里迢迢,严寒酷烈,民夫倒毙于途者不计其数,骡马损耗过半。抵达前线的粮车,十车之中,往往只有三四车能艰难抵达,所载粮秣更是杯水车薪。
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在百万大军中悄然蔓延。士兵们脸上的红光渐渐被菜色取代,眼中的复仇烈焰虽然依旧炽热,却也掺杂了更多对食物的原始渴望。战马的膘情肉眼可见地下滑,嘶鸣声中带着不耐与虚弱。
中军帐内,军需官每日呈上的报告,上面的数字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赵构冰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下颌的线条绷紧到了极致。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用女真人动手,饥饿就会先一步撕裂这支复仇之师。
命令,以最冰冷、最残酷的方式层层下达:
“就地筹粮!”
四个字,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帝国大军,这支以“血债血偿”凝聚起来的复仇机器,在饥饿的驱动下,彻底露出了它最原始、最狰狞的獠牙!百万铁蹄所过之处,不再是征服,而是彻底的毁灭!
“看见什么,抢什么!”
“反抗的,杀!”
“躲进深山的,烧山!”
“遇见城池,屠城!”
一道道冰冷如铁、浸透血腥的指令,通过传令兵嘶哑的喉咙,传递到每一支分遣出去的部队。大军如同巨大的、饥饿的蝗虫群,在赵构冷酷的意志下,被强行分成了五股更加狂暴的毁灭洪流,向着白山黑水之间女真人聚居的区域,狠狠扑去!
杀戮,开始了。
一个依山而建、规模不小的女真部落。木栅栏被沉重的冲车轻易撞碎。如狼似虎的宋军士兵潮水般涌入。惊慌失措的女真男人刚抓起猎弓和骨朵,便被密集的弩箭射成了刺猬。哭喊的女人和孩子被粗暴地拖拽出来,如同待宰的牲畜。反抗?零星的反抗如同投入洪流的石子,瞬间被淹没,只留下几滩迅速冻结的暗红。粮仓被打开,里面不多的黍米、风干的肉条被哄抢一空。带不走的帐篷、皮货、简陋的器具,被泼上火油,点燃!冲天的烈焰吞噬了整个部落,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色墓碑,矗立在灰白的雪原之上。侥幸逃入附近莽莽山林的女真人,惊恐地回头,绝望地看到无数火把如同移动的星河,正向着他们藏身的密林蔓延而来!紧接着,是无数燃烧的火油罐被抛入林间!干燥的松针、枯枝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如同咆哮的赤色巨兽,疯狂地吞噬着整片山林!浓烟蔽日,火光冲天!凄厉绝望的惨嚎和树木燃烧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一座依托山势、用原木和夯土垒砌的金人小城。城头上,残余的金兵和强征来的汉奴、渤海人,望着城外如同黑色潮水般无边无际的宋军,以及那面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血剑髡首战旗,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劝降的箭书被射入城中,只有一个字:“降?”回答它的,是城头射下的几支软弱无力的箭矢。
够了。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攻城!简易的云梯如同嗜血的蜈蚣,密密麻麻地搭上并不算高的城墙。震耳欲聋的“虎蹲炮”轰鸣,将土石和铁屑泼洒向城头!顶着简陋盾牌的宋军士兵,如同蚂蚁般攀援而上!城头的抵抗在绝对的数量和疯狂的复仇意志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城门被火药炸开!铁甲洪流涌入!巷战?不存在的。命令是屠城!是彻底的清理!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抵抗与否!只要是人!是女真人!或者被判定为“依附女真”的杂胡!就是清理的目标!
长矛捅穿单薄的皮袄,战刀砍下惊恐的头颅。哭喊声、哀求声、临死的诅咒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充斥了狭窄的街巷。血水迅速在冰冷的街道上汇聚、流淌、冻结,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火焰再次燃起,吞噬着木制的房屋,将这座小城连同里面的生命,彻底化为一片燃烧的废墟和冻结的血色冰雕。
一路向北!一路向东!
五股毁灭的洪流,如同五柄烧红的犁铧,在辽东大地上疯狂地犁过!所过之处,村落化为焦土,城池变为鬼域,山林燃起焚天大火!浓烟遮天蔽日,数月不散,将天空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冻土被鲜血反复浸透、冻结,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
“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一点危险的苗子!”这道来自最高统帅部的冰冷指令,被最基层的队正、什长们用最粗暴、最彻底的方式执行着。复仇的烈焰,在饥饿的催化下,早已烧尽了最后一丝人性,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和对生存资源的掠夺欲望。
赵构策马行于中军,穿行在一片片新近制造的、尚在冒着余烬与青烟的焦黑废墟之间。他玄黑的身影在满目疮痍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绝。刺鼻的焦臭和血腥味无孔不入。他面无表情,眼神深潭般不起波澜,仿佛行走在另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唯有当寒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隐约的、非人的惨嚎时,他那握着缰绳、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掌心深处,那半截冰冷扭曲的银钗,似乎又隔着皮革,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六个月。整整六个月的血色征途。
当帝国大军的主力,如同疲惫却依旧凶悍的巨兽,终于踏过鸭绿江冰封的江面,抵达朝鲜半岛北部、那座矗立在荒原之上的巨大城池废墟——高句丽故都“国内城”时,时间已悄然滑入了建炎十二年的初春。
寒风依旧凛冽,但风中已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海风的咸腥湿气。曾经辉煌的高句丽王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巨大的条石基座和倾颓的宫墙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地诉说着历史的沧桑。百万大军,就在这片巨大的废墟内外扎下营盘,连绵的灯火如同星海,照亮了荒芜的旷野。
风尘仆仆的韩世忠,甲胄上沾满了硝烟和暗褐色的血痂,大步踏入中军大帐。他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禀元首!五路大军已按令会合于此!末将一路清点,辽东、东胡故地,凡女真及其附庸部落聚居之所,已尽数扫荡!焚毁村落、坞堡、城池计一千七百余处!焚毁山林无算!清理敌寇…不下数百万!白山黑水之间,十年之内,当再无女真成建制的反抗之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铁血铸就的、近乎残酷的肯定。
数百万!这个冰冷的数字,代表着无数生命的彻底湮灭,代表着整片土地被强行抹去了一个族群存在的痕迹。赵构端坐在简陋的帅案后,玄黑的身影在跳动的灯火下如同雕塑。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冻结的漠然。他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一名斥候统领几乎是撞了进来,脸色因紧张而发白:
“报——!元首!南方!高丽方向!发现…发现大规模军队调动!斥候探得,旌旗蔽空,营盘连绵,难以计数!观其规模…恐不下百万之众!前锋已抵大同江畔!距我军…不足百里!”
“王氏高丽?”赵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冰冷的眸光瞬间穿透帐帘,仿佛要刺破南方的沉沉暮色。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帐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幕。
寒风扑面。他抬眼望去。
南方,大同江方向的地平线上,此刻已不再是空寂的荒原。暮色苍茫之中,一片更加庞大、更加密集、如同无边黑色丛林般的营盘灯火,正从地平线下蔓延开来!火光连天接地,形成一片浩瀚的、燃烧的光海!其规模之巨,竟丝毫不逊色于他身后这片代表着宋帝国意志的钢铁营盘!无数高丽特色的旗帜,在营地上空隐约可见,在暮色与火光中猎猎招展!
百万大军压境!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宋军大营!刚刚经历过辽东血战的士兵们,纷纷涌出营帐,望向南方那片同样浩瀚的敌营,脸上混杂着疲惫、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似乎又被注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铁腥气息。
赵构独立于帐前,玄黑的身影在南北两片百万大军营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如同定海的神针。寒风卷起他制服的衣角,猎猎作响。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数十里的空间,死死钉在南方那片同样燃烧着战争意志的光海深处。
嘴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呵…”一声轻蔑的低语,消散在风中。
打下来?不。这片半岛,贫瘠、偏远,民风难驯。帝国刚刚经历十年血战,国内百废待兴,北方新复之地如同一片巨大的、需要倾注无数心血去舔舐的伤口。吞下高丽?只会让这个虚弱的巨人被活活撑死!消化不了的土地,就是流脓的疮疤。
他要的,不是吞并,是臣服!是让这些高丽棒子,世世代代,老老实实地匍匐在帝国的脚下,做一个温顺的、纳贡称臣的藩属!用他们的粮食、他们的劳力、他们的港口,来滋养帝国疲惫的身躯!
“传令。”赵构冰冷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喧嚣,清晰地传入身后肃立的韩世忠等将领耳中,“三军戒备,依险列阵,弓弩上弦,炮口南指!”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定南方那片敌营,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遣使,持本元首手令,入高丽王京!”
“告诉王楷,”赵构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雷霆,带着碾碎一切抵抗意志的磅礴力量,“十日之内,自缚双手,跪行百里,至我军前请降!永世称臣纳贡!敢说半个不字…”
他的手臂猛地挥出,直指南方那片浩瀚的敌营光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
“本元首便用这百万铁蹄,踏平开京!屠尽王氏!让这半岛三千里江山,尽成焦土——!!!”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身后的将领们,无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遵命!”韩世忠等将领轰然应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肃杀之气瞬间冲天而起!
赵构不再言语,负手而立,玄黑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矗立在这片高句丽古城的废墟之上。脚下,是刚刚被鲜血浇灌过的辽东焦土;身后,是疲惫却依旧渴望毁灭的百万帝国铁军;前方,是同样陈兵百万、心怀叵测的王氏高丽。
南北对峙,两片由无数营火组成的浩瀚光海,在鸭绿江以南的荒原上无声地对峙着。中间那不足百里的黑暗地带,仿佛一条流淌着熔岩的深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被一支点燃的火箭彻底撕裂!
寒风呜咽,卷过断壁残垣,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悲鸣。赵构冰冷的目光,越过那片代表高丽王权的光海,投向更南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半岛腹地,以及…更东边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域。
他的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