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长安的第七天,洛阳城迎来了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
雨丝细密,打在洛阳南城“立德坊”那座新修葺的院落瓦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里是圣贤女塾洛阳分塾的所在地——原是一处废弃的官仓,三个月前工部派人改建,如今已是三进院落,前院讲堂,中院膳堂宿舍,后院还有一小片药圃和绣房。
周秀儿站在前院廊下,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到洛阳已经四日,同来的十一位女师分住在中院的东西厢房,每两人一间。房间不大,但床铺桌椅俱全,窗明几净,比她在渔村的家宽敞得多。
“秀儿姐,你看这个。”同屋的赵小梅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这是洛阳刺史府送来的学生名册,有八十七人报名呢!”
周秀儿接过册子,翻开细看。名册按年龄、籍贯、家庭情况分类: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六岁;有城东绸缎庄掌柜的女儿,有城南豆腐坊的闺女,有郊外农户家的姑娘,甚至还有两个父母双亡、由族中供养的孤女。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附着一行小字,简述入学缘由。
“张翠儿,十三岁,父为木匠,母早逝,欲学记账,将来协助父经营。”
“王秋菊,十五岁,家中开茶铺,已定亲,未婚夫家要求新娘需识文断字、会理账。”
“孙招娣,十岁,上有三姊皆夭折,父母盼其健硕,送来学药理强身。”
周秀儿一页页翻过,心中感慨万千。这些女孩,和她一年前一样,带着各自的故事和期盼,来到女塾门前。而如今,她要从学生变成先生,要引领她们走上那条她刚刚走过的路。
“秀儿姑娘在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
周秀儿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青色襦裙的妇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妇人面容清秀,眉宇间有书卷气,正是洛阳分塾的监塾——前太学博士之女,姓文,单名一个“茵”字。
“文先生。”周秀儿和赵小梅连忙行礼。
文茵走进廊下,收起伞,笑道:“不必拘礼。这几日安顿得如何?可还习惯洛阳的水土?”
“都好的。”周秀儿答,“屋子暖和,饭菜也可口。”
“那就好。”文茵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是开课后的课程安排,你们看看。皇后娘娘特别交代,洛阳分塾不必完全照搬长安的模式,要根据本地情况调整。比如洛阳丝织业兴盛,女红课可以侧重刺绣和织锦;洛阳药材市场发达,药理课可以带学生去药市认药。”
周秀儿接过课程表。一周六天课,每天三个时辰:上午文识算术,下午女红药理,晚上还有一个时辰的“夜话”——这是毛草灵特意增设的,让女师们分享自己的经历,解答学生的困惑。
“文先生,”周秀儿指着夜话那一栏,“这个……我们要讲什么?”
“讲你们自己的故事。”文茵微笑,“讲你们如何从目不识丁到能写会算,从只会粗活到掌握技艺。这些真实的故事,比任何大道理都更能打动人心。皇后娘娘说,‘女塾教的不仅是技能,更是希望’。”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喧哗声。三人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十几个女孩在家人的陪同下,冒雨聚在门外。有的撑着破旧的油纸伞,有的干脆顶着麻袋,个个伸长脖子往院里看。
“文先生!周先生!”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眼尖,看见她们就喊,“什么时候开学呀?我娘说再不开学,就要送我去姑母家学纺线了!”
众人哄笑。文茵也笑了,扬声道:“后日辰时正,准时开课!大家记得带上户籍文书,还有——带上想学本领的心!”
女孩们欢呼起来,叽叽喳喳议论着散去。只有那个喊话的小女孩没走,她娘拉着她上前,对文茵和周秀儿深深一福:“文先生,周先生,这是我家二丫头,叫喜鹊。她爹去年过世了,家里就靠我织布维持。这孩子……能减免些束脩吗?”
喜鹊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几枚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家里就这些了……要是不够,我可以给女塾洗衣做饭抵……”
周秀儿鼻子一酸。这一幕,太熟悉了。一年前,她娘也是这样,攥着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送她进女塾。
文茵接过布包,又轻轻塞回喜鹊娘手中:“大姐,圣贤女塾的规矩,贫寒学子免束脩,还供一顿午膳。这钱你收着,给喜鹊添件冬衣。后日让她来就是了。”
喜鹊娘愣住了,随即泪如雨下,拉着女儿就要跪下。周秀儿忙扶住:“大姐,使不得。皇后娘娘说了,女子膝下有黄金,不轻易跪人。”
喜鹊娘抹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周秀儿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她要让喜鹊,让所有像喜鹊一样的女孩,在女塾里找到出路。
后日,开课。
辰时未到,女塾门前已排起长队。八十七个女孩,加上陪同的家人,把立德坊的小街挤得水泄不通。文茵带着十二位女师站在门口,一一核验户籍,登记入册。
周秀儿负责记录。她坐在桌前,握着毛笔——一年前她还不会握笔,现在已能写一手工整的小楷。每登记一个名字,她就抬头对那个女孩微笑:“欢迎来到圣贤女塾。”
女孩们大多羞涩,小声回应,但眼睛亮晶晶的。
轮到喜鹊时,周秀儿特意多问了一句:“喜鹊,你最想学什么?”
喜鹊怯生生地说:“我……我想学织锦。我娘织的布,总卖不上价,说是因为花样旧。要是能学新花样,织出好锦,就能多卖钱,娘就不用那么累了。”
“好。”周秀儿在名册上记下,“女红课的顾先生是江南来的,最擅长织锦花样。你好好学。”
全部登记完毕,已近巳时。八十七个女孩整齐列队在前院,按照年龄分班:八到十岁为蒙班,十一到十三岁为常班,十四到十六岁为进班。周秀儿和另外三位女师负责常班。
第一堂课,是“开蒙礼”。
文茵站在讲堂前的台阶上,身后挂着一幅字,是毛草灵亲笔所书、从长安送来的:
“女子亦是人,当读书明理,学艺立身。”
没有繁文缛节,文茵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你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虽然那或许会是结果之一。你们来,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二,在这里,不问出身,只问勤勉。渔家女可以成为刺绣大家,农家女可以成为理财能手,商贾之女可以成为杏林妙手——一切,看你们愿不愿意学,肯不肯吃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从今天起,你们要互相扶持,如同姐妹。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
简单的开蒙礼后,各回各班。
常班的讲堂里,二十六个女孩坐得笔直。周秀儿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一张张稚嫩而紧张的脸,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样,坐在长安女塾的讲堂里,手心里全是汗。
“我叫周秀儿,是你们的女红先生。”她开口,声音尽量放柔,“一年前,我和你们一样,是圣贤女塾的学生。我家在江南渔村,父亲打渔为生,母亲帮人洗衣。入学时,我只认得‘天地人’三个字。”
台下响起轻微的吸气声。女孩们显然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沉稳端庄的先生,竟有这样的出身。
“这一年,我学会了认一千个字,会算账,会刺绣,会调理常见的小病小痛。”周秀儿继续说,“因为学了这些,我父亲的伤得到了更好的调理,我母亲不用再那么辛苦,我弟弟妹妹也能继续读书。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的人生,有了选择。”
她走到第一排,轻轻拍了拍喜鹊的肩膀:“就像喜鹊想学织锦,为了让母亲织的布卖上好价钱。这个愿望,很了不起。因为在你们心里,学习不是为了攀附谁,而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喜鹊眼睛红了,用力点头。
“现在,我们上第一课。”周秀儿回到讲台,拿起一支粉笔——这是毛草灵从现代带来的点子,用石膏制成,比毛笔方便得多。她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
“女” “手”
“这是‘女’,女子的女。我们是谁?我们是女子。”周秀儿指着第一个字,“这个字,要写得端正,写得有力。”
“这是‘手’,双手的手。我们有手,能劳作,能创造,能改变命运。”
她又写下第三个字:
“学”
“这是‘学’,学习的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来学习。学知识,学技艺,学做人。”
三个字写完,她转身面对学生:“‘女’‘手’‘学’——这就是女塾要教给你们的第一课:我们女子,用双手,通过学习,改变人生。”
讲堂里安静极了,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二十六个女孩跟着念,跟着写。毛笔在宣纸上留下歪扭的痕迹,但每一笔都极其认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进讲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周秀儿走下讲台,在桌椅间缓步行走,纠正握笔姿势,指导笔画顺序。当她走到喜鹊身边时,发现这孩子的字虽然歪斜,但一笔一划极其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渴望都倾注进去。
“慢慢来。”周秀儿轻声说,“我刚开始写字时,比你还难看。”
喜鹊抬头,眼睛亮亮的:“先生,我真的能学会吗?”
“能。”周秀儿肯定地说,“只要你想,就一定能。”
上午的课在午时结束。膳堂里飘出饭菜的香气——今天是小米粥、杂粮馒头、白菜炖豆腐,还有每人一个煮鸡蛋。女孩们排队打饭,规规矩矩坐在长桌前,没有人争抢。
周秀儿和赵小梅也在膳堂用餐,和学生们一起。文茵特意交代:女师要和学生们同吃同住,既是监督,也是亲近。
用饭时,周秀儿注意到喜鹊把鸡蛋小心地包在手帕里,只吃了半个馒头和一碗粥。她走过去,在喜鹊身边坐下:“怎么不吃鸡蛋?”
喜鹊小声说:“想带回去给娘……娘好久没吃过鸡蛋了。”
周秀儿心头一酸。她起身去灶间,又拿了一个鸡蛋,剥好放在喜鹊碗里:“这个你吃。带给娘的那个,我晚点再给你一个。”
喜鹊愣住了,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
下午是女红课。周秀儿把常班带到绣房,这里已经摆好了绣架和丝线。第一课不急着学针法,而是认线——桑蚕丝、柞蚕丝、棉线、麻线,每种线的特性、用途、价格。
“这根是上等桑蚕丝,产自江南,光泽好,韧性佳,适合绣花鸟人物。”周秀儿拿起一束丝线,“这一小束,值二十文钱。”
“二十文?!”女孩们惊呼。那几乎是普通人家一天的口粮钱。
“而这根是柞蚕丝,产自北方,颜色偏黄,质地较粗,适合绣山水景物。”周秀儿又拿起另一束,“这一大束,只要五文钱。”
她放下丝线,看着学生们:“学女红,不仅要学技法,还要懂材料。什么样的活计用什么样的线,既要好看,也要划算。将来你们无论是给自己做嫁衣,还是接绣活贴补家用,这些知识都能用上。”
女孩们听得入神。她们中许多人原本以为女红就是缝缝补补,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学问。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周秀儿教了最基础的平针绣法。她手把手地教,从穿针引线开始。喜鹊学得格外认真,手指被针扎了几次也不吭声,只把渗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一下,继续练习。
傍晚时分,一天的课程结束。女孩们陆续被家人接走,或结伴回家。喜鹊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没吃的鸡蛋包好,放进怀里,对周秀儿深深一躬:“谢谢先生。”
“明天见。”周秀儿微笑。
送走所有学生,周秀儿回到讲堂,开始整理教具。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赵小梅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累了吧?”
“有点。”周秀儿接过水杯,“但心里很踏实。”
“是啊。”赵小梅在她旁边坐下,“看着那些孩子,就像看见去年的我们。真希望她们一年后,也能像我们一样,挺直腰杆说‘我能行’。”
两人正说着,文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长安来的,皇后娘娘亲笔。”
周秀儿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信封是普通的宣纸,但封口处盖着凤印。她小心拆开,抽出信笺。毛草灵的字迹清秀有力:
“秀儿并洛阳诸女师:闻分塾已开课,甚慰。汝等皆为女塾首届学子,今转身为师,当知责任重大。教习之时,勿忘初心——女塾非为造才女,而为育独立之人。技艺可授,心性需养。望汝等以己之经历,燃他人之希望。长安诸师,皆遥祝顺利。草灵手书。”
短短数行,却让周秀儿眼眶发热。她把信传给赵小梅和其他女师看,每个人读后都沉默良久。
“皇后娘娘说得对。”文茵缓缓道,“我们教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要让这些女孩知道,她们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夜幕降临,女塾里点起灯火。十二位女师聚在文茵房中,商议明天的课程安排,交流今日的教学心得。窗外,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周秀儿临睡前,又去了趟讲堂。她点燃一盏油灯,坐在自己白天站过的讲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桌椅。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稚嫩的面孔,听到了她们念“女子亦是人”的声音。
她想起一年前,在长安女塾的第一天,毛草灵也是这样站在讲台上,对她们说:“从今天起,你们的人生,有了选择。”
如今,她把这句话,传给了下一批女孩。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周秀儿吹熄灯,走出讲堂。夜风吹过庭院,带着初冬的寒意,但她心中却一片温暖。
因为她知道,从今天起,在这座千年古都里,有八十七颗种子已经埋下。而她,和她的同伴们,要用一年的时间,浇水,施肥,静待花开。
而这样的种子,还会撒向成都、扬州、广州……撒向乞儿国的每一个角落。
终有一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196章续1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