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场子空前活跃的时节,血色花海一如既往,并没有发生令人担忧的其它异变,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新意。一个月后,血花渐次枯萎脱落,大烟开始结果了。大家安心了,像往年一样等待收大烟的日子如期到来。在天石谷,大烟是所有活计中的第一活计,所有财富中的第一财富,连欧麦嘎师傅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认,大烟是天石谷的“狼白王”(大约是“天字第一号”的意思)。种满大烟的天石盆地,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据说会害人倾家荡产的大烟,却是天石谷人丰衣足食的灶王财神。
然而,就在“灶王财神”即将如期驾临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花落果生之后,大烟果突然像着了魔(或者真的是中了蛊)一样疯生怪长起来,不到十天,小的就长到娃娃拳头大小,大的有大人的胳膊粗,一拤多长;形状也是千奇百怪:茄子形的、葫芦形的、南瓜形的、梨子形的、土豆形的、苞谷棒子形的……青绿色的果皮上,渐渐东倒西歪地鼓凸起一些或大或小的疙瘩,有的白、有的紫、有的红,像癞蛤蟆的背一样丑恶怪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因为天气渐凉而稍显冷清的话场子,又像疯生怪长的大烟果一样迅速热闹起来。能够“说话算数”的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却一直不肯露面。大家群龙无首地议来论去,根据对大烟花异变的定论给出来一个答案:一定是先前中的蛊现在开始真正发作了。还有一种普遍的担忧:还会不会再出啥子问题?
又过了十多天,禹老土司就亲自下达了收大烟的命令,比往年早了二十多天。天石谷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收获季节开始了。近两千人散布在天石盆地上万亩大烟田中,各式各样的草帽、篾帽从早到晚飘移在田野里。两人一组,前面一人是操刀手,用特制的篾刀在烟果上旋一圈,大烟的浆汁就渗出来;后面那人左手中指上挂个罐子,右手持篾片,小心地将开始凝结的浆汁刮进罐子里。普遍的担忧应验了:浆汁刚流出来的时候,是正常的乳白色,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淡紫色,等收满一罐倒入桶里时,又变成了浓稠的血红色。皮肤裸露的地方不小心沾上浆汁,不一会就开始发痒,越来越痒;第二天,痒的地方像癞蛤蟆背一样,起来一个个暗红色的疙瘩,用针挑破了,一滩腥臭的脓血。
白天收烟浆,晚上炼烟膏。把血红的烟浆倒进专用的大锅里,熬出来的烟膏不是正常的褐色,而是前所未见的暗红色,放在抹了香油的芭蕉叶上,像是一块块火炭。炼烟膏的时候,散发出的不是正常的刺鼻的陈尿味,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烟膏晾干后,红色暗了一些,血腥味也淡了一些,但绝对瞒不过识货人的眼睛和鼻子。许多人担心,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烟膏,会不会吃死人(甚至有人担心,里面会不会有蛊)。好在历代土司都严禁天石谷任何人吃大烟,违反者立马赶出天石谷,即便断了瘾也不能再回来。因此大烟既是天石谷人的宝贝,也是禁果。只有禹老土司一人是个特殊的例外。老土司早些年害头疼,据说相当厉害,只能靠大烟止痛。头疼病好了后,老土司就断了大烟瘾,改抽朵巴。朵巴虽然也是用大烟制成的,但据说就像抽旱烟一样没有啥子害处。因此他们也就不太担心这异常的烟膏会不会真的沾惹了蛊,只担心卖不卖得出去,能不能卖上好价钱。很快,他们就啥子都不再担心了,因为老土司(也有人说是廖总管,还有人说是九小姐)想出了一个改变颜色和气味的好办法:用锅灰加人尿熬成浓汁后,把晾干的烟膏放进浓汁里泡一夜,然后取出来再晾干,颜色和气味就都正常了。于是,廖总管代表土司府宣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规定:在上交大烟的同时,每户人家必须交纳若干上等成色的锅灰和若干上等品味的陈尿。
忙活了半个多月,大烟膏终于加工完了。廖总管仔细称量过收上来的大烟,产量比去年增加了近六成。这可是几十年不遇的大丰收,锅灰和陈尿,当然该计首功。按照往年常例,大烟丰收之后,土司府和各家各户都会杀鸡宰羊对歌打跳庆贺几天。今年大家却都提不起兴致来,陈尿浓烈的馊臭味弥漫在天石谷的每一个角落,熏得人头昏脑胀心烦欲呕。裸露的田野也变成了陈尿的颜色,黄糊糊的一片。
加工完大烟膏,又开始摘大烟壳,取大烟籽。大烟壳和大烟籽也是可以卖钱的,特别是大烟籽,可以用来榨油,禹鼎镇就有两家专门收大烟籽的油坊。据说在以前,大烟油还是上贡给皇宫的珍品,连皇帝都爱吃,许多宫中御医都把大烟油作为灵丹妙药,所以又叫御米油。天石谷人也认为,大烟籽和大烟壳是能够强身健体治百病的,收了烟壳烟籽后总要自家留下一部分,其余的卖到土司府。有个头疼脑热咳嗽拉稀的,就吃烟籽粉烟壳粉,有的人家还用来煮饭做菜。
收完大烟后,禹老土司准备亲自去一趟禹鼎镇。自从大烟由官府统购统销后,禹老土司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亲自去禹鼎镇特货统运处交售过大烟,都是由廖总管带下人去。据经常跟廖总管出山交售大烟、药材、皮毛的几个下人说,特货统运处上上下下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财神爷一样,因为天石谷每年交售大烟、药材、皮毛的一部分收入,都悄悄地进了他们的腰包。当然,他们也会投桃报李,在货物的品级评定、斤两等方面从不为难八面玲珑的廖总管。自从吃了看门的特派员送的小白片片药后,禹老土司夜里老是做怪梦,经常梦到美国飞鸡和看门的特派员。美国飞鸡从九鼎山最高峰向天石谷飞来,像下冰雹一般,在田野中洒满血色的大烟花和奇形怪状的大烟果;看门的特派员从血色花海中走出来,说是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仗的十万大军都成“炮灰”了,现在要把天石谷的所有人全部送去当“炮灰”……
这天早上,自鸣钟刚敲响七下,禹老土司和廖总管便带着一个由十个下人和五匹马、三十匹骡子组成的马帮队,驮着三十驮大烟上路了。五匹马中,两匹是禹老土司和廖总管的坐骑。其他三匹驮的是路上餐饮和宿营的行李、用具以及油盐茶米腊肠熏肉等等,还有禹老土司一日离不得的水烟筒和朵巴烟。从天石谷到禹鼎镇,要走三天。
禹老土司的马帮队离开六天后的下午,从天石谷西南方向的九鼎山顶突然传来牛角号声,一声接一声吹了十几声。人们就晓得是禹老土司的马队回来了。因为禹老土司或廖总管他们每次出山回来,都有在九鼎山顶吹响牛角号的习惯,但从来只吹三声。这回却连二连三吹了十几声,有些不同寻常。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眺望西南方向那条九曲十八弯的进山路,看见跌跌撞撞走下来一群人,一数,是十一个,少了一个,三十匹骡子和五匹马,一匹都看不见。
土司府大门前迅速聚集起一大群人,其中包括禹家三位少爷、一位小姐和二十多个家属。身长眼尖的长皮发现,人到没少,有一个人的背上背着一个人。于是他马上公布了这个发现。那群人下到半山腰,又接二连三地吹牛角号;下到坡脚,再次吹号。这回看清了,被人背在背上的,是禹老土司。禹三少爷首先从迷惑中回过味来,叫一声“出事了”,就跛着一条腿吃力地跑着迎上去。
果然出事了——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整个不见了。
安顿好昏迷不醒的土司爷后,七嘴八舌乱到晚饭时分,才基本弄清楚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是咋个不见的:在进入禹鼎镇必经的一座木桥边,遇到了那个看门的特派员,还有几个端着刺刀长枪、穿黄衣服、说鸟话(不过不大像欧麦嘎师傅说的那种)的兵(也不像看门的特派员先前带来的那几个),拦住了老土司的马帮队,说要检查。禹老土司正跟看门的特派员说着话,两个端着长枪的兵就上前来,用刺刀去戳驮子。土司爷火了,在一个家伙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就像土司爷经常会对长皮之流土司府下人飞起一脚一样),那个被踢的家伙哇啦哇啦怪叫着就要用刺刀去戳土司爷。这还了得!马上就被廖总管和下人们制服了(据下人们争先恐后地表白,所有人都参加了制服行动,当然,最得力的首推廖总管)。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挎刀的“鼻涕胡”突然冲上来,吼了一声“八个牙露”,抽出刀就去砍土司爷。土司爷边退边用手抵挡,一个不小心,右手掌就飞了出去好远,一直飞到桥面,在桥面上跳了两下,就掉到河里去了。右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接着就落在了地上。幸亏看门的特派员及时跑上来,拦住了举着刀还想继续砍土司爷的“鼻涕胡”,哇啦哇啦讲了一通鸟话,“鼻涕胡”才把刀收了回去。看门的特派员叫土司爷快走,土司爷本来是不肯的,廖总管和下人们也是不肯的,他们有枪我们也有,他们有刀我们也有,虽然样子有些不同。但土司爷伤得太重了,头上、手上的血直往外喷,眼看支撑不住,大家只好扶着土司爷往回走,马和骡子也顾不上了,火枪和砍刀也不见了(应该是被对方没收了)。还好廖总管懂些医术,走了一段,叫生了一堆火,用傈柴炭火烧焦了土司爷的伤口,又采了些草药包扎伤口,这才把血止住了。廖总管和十个下人轮流背着土司爷,马不停蹄没日没夜往回赶。还好随身带着些干粮,不然这回恐怕就回不来了。
禹三少爷正在继续向廖总管和几个下人了解情况,怒不可遏的九小姐亲自召集土司府的下人,安排下人们分头去白石寨、黑石寨、青石寨和赖石山村找寨主、族长或头人,要他们在第二天早上太阳照之前,把所有好猎手和精壮青年都带到土司府来。
闻迅后,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先后赶到土司府。三人被九小姐拦在大门口,要他们帮忙说服老土司,答应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铲除禹鼎镇所有“八个牙露”的仇人。大东巴迪尼体古率先表态,将由二东巴带领土主庙所有精壮,跟随九小姐去禹鼎镇为老土司报仇雪耻。欧麦嘎师傅极力反对,说蒋委员长派去缅甸的十万大军可能是打了败仗退回来了,天石谷的三千多号人即便全部出动,即便真的能够踏平禹鼎镇铲除所有“八个牙露”的仇敌,但是之后怎么办呢?史道长劝九小姐先去跟土司夫人商量之后再作决定,九小姐哼哼了两声便扭头走开了。
史道长细心地为老土司检查了伤情,重新清洗了伤口,在右手断腕处敷上自己带来的药,又让大东巴将自己带来的药粉敷在右耳处的伤口上。剧痛使老土司清醒了过来,他笑眯眯地逐一打量着守护在床边的三个老朋友、四个儿女和三个女人,失去右耳朵的脸庞显得有些怪异,仿佛突然间少了许多必要的东西,孤零零的左耳朵因此显得异常突兀和多余。他的眼神很清澈,笑容也纯真,像一个刚睡醒的娃娃正在回味刚才的美梦。看了一回,笑了一会,老土司叫四个儿女和三个女人都出去。
老土司说:时间到了。
剩下的三个人没有说话。
老土司又说:三台事情要交待。一,不准轻易出山报仇;二,不准再种大烟;三,将土司府的一半积蓄,用于积德行善,或者,通过可靠的渠道,捐献给打日本人的军队。
欧麦嘎师傅对禹老土司竖起大拇指,史道长连连点头,大东巴迪尼体古闭着眼睛不说话。
老土司喘息了一阵,接着说: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仗的十万大军,应该是败退回潞江东岸去了。那个用刀砍我的“鼻涕胡”恶鬼,肯定是日本人。十万大军哪,咋个这么快就……
床边三人面色凝重。欧麦嘎师傅用鸟语低声咒骂了几句,说:你们蒋委员长手下的官兵,如果都像看门的特派员和他的手下一样泄特,再多也没有用,想不败都难!
禹老土司继续说:还有一台事,要你们三个拿把握——哪个来继位土司?
沉默了一会,史道长率先开口:依照中华传统,当然是立长为上。可是,这禹大少爷……
老土司摇头。欧麦嘎师傅也摇头,还骂了一声“跛鞋的”,不过这回不像是骂禹三少爷。大东巴不说话。
欧麦嘎师傅说:我看三少爷可以,他有学问,心地善良,是个大好人。只是这个,老夫聊发少年狂——不对,是年少轻狂,飘游浪荡……
老土司迟疑了一会,望向史道长和迪尼体古。见大东巴闭着眼睛装聋作哑,史道长摇头苦笑道:如今这世道,国难当头,强敌压境,有学问的好人,怕是自身都难保,何况还年少轻狂,飘游浪荡?
欧麦嘎师傅争辩道:禹三少爷崇拜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曾想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立志报效国家,我看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可以守土保家的好土司。
禹老土司摇头,嘀咕道:炮灰,都是炮灰……
史道长问:那么你的意思是立二少爷?
老土司再摇头。
欧麦嘎师傅瞪着蓝眼睛愣了一会,突然笑道:那就立九小姐吧,我看她也可以。她很聪明,很厉害,是条好汉。漏漏,是个女好汉,天石谷第一厉害的女好汉。她一巴掌,就打服了一条大汉。
老土司笑了笑,继续摇头。史道长和大东巴也跟着摇头。
欧麦嘎师傅还想坚持,中国话夹杂着鸟话讲了一大通,大概意思是说:我知道在中国,女人的地位很低,但那是一种很不好的偏见和成见,其实女人中也有很了不起的,比如你们常说的女娲土司。在英国,就是你们的蒋委员长派了十万大军去帮忙打日本人的那个英国,就有好几个女王,有玛丽一世、伊莉莎白一世、安妮女王、维多利亚女王和伊莉莎白二世,英国现在的女王,就是伊莉莎白二世。你们中国也是有过女王的,汉朝的吕太后和唐朝的武则天不说,就在几十年前,你们的女王还是慈禧太后老佛爷。女人为啥子就不能当土司呢?
老土司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似乎是被欧麦嘎师傅的话打动了,面带笑容,眼睛闪闪发亮。听欧麦嘎师傅说完,呆了一会,又闭上了眼睛。
三人等着老土司开口。自鸣钟一直在“嘀哒”着,老土司和大东巴都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终于,老土司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有一个女人适合。不是姬姜。
史道长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迪尼体古微微睁了睁眼,欧麦嘎师傅连连点头,眉飞色舞地翘起大拇指,低声嘀咕了两句“爷死爷死”“些歪锐古得”。这时,自鸣钟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六下,老土司挣扎着想要起床,但这次没能如愿。他想开口说话,也没能如愿。三个人也没能听见老土司下面想要说的话,但他们都清楚老土司想要说的话……(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