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夫人土司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在老土司禹成死后的第九天,土司夫人碧水柔继位,成了“夫人土司”。

    话场子再度空前热闹,禹老土司的葬礼和继任的女土司,自然是最热门的话题。

    禹老土司死后,按惯例,亲人要为他守灵三天,同时准备葬礼各项事宜。坟地不用选,当然要埋那座锅盖形的禹氏坟山上,位置也早就定好了。棺材也早就备下了,楠木的,很大很沉,宽敞舒适。禹老土司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搬了铺盖跑到棺材里去睡。据说禹老土司在棺材里睡觉从来不会失眠。禹老土司终于躺进棺材长眠不醒后,除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土司府上下却被他折腾得几天几夜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最麻烦的是葬礼如何举行。欧麦嘎师傅说禹老土司虽然很少去教堂,但他是受过洗的,应该按照基督教的仪式让他魂归天国;史道长说禹老土司生于斯长于斯,天国再好,恐怕也不情愿大老远费气巴力地赶去,当然只能叶落归根,再按道家仪式超度亡灵;迪尼体古则暗中鼓动家属们实行火葬或者天葬,让逝者彻底解脱永享安宁。东拉西扯不可开交,三天守灵期将满那天晚上,才临时作出决定:分别按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的意思举行葬礼,因为其中两人坚持土葬,所以火葬和天葬仪式改为用逝者生前的部分遗物。又因为三种葬礼的方式方法和场所不同,所以分别举行。禹老土司的棺材先被运到嘎得教堂,按基督教徒的葬礼举行仪式;然后运到上善观,由史道长率领道士们做了一场法事;再运到土主庙,由大东巴迪尼体古带领徒弟们跳了一场大神,将遗物进行了火葬和天葬,最后才运到禹氏坟山入土为安。先后折腾了五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廖总管事后在话场子中感叹说,一个人要被隆重安葬三次,尽管相当荣耀,恐怕也会被折腾得不好安息。

    土司夫人是在禹老土司葬礼后的第二天成为“夫人土司”的。那天下午,土主庙广场上的大钟敲响了九下,接着又有人连放了三枪。那是土司府召集各户主到广场集合宣布重大事情的信号。太阳还有三丈高的时候,大部分户主到了广场。事情是由廖总管宣布的,只有一句话:遵照禹成老土司遗嘱,天石谷第十八代土司,由土司夫人碧水柔继任。

    众人目瞪口呆,继而就地摆开无数大大小小的“话场子”,或坐或站或蹲,或三五成群,或十数人、数十人一堆,叽叽喳喳一直议论到夜色降临,才纷纷散去。

    禹成土司先后讨过三房女人: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土司夫人。土司婆娘是大青山巨木寨土司头人巴美的大女儿,在禹成十八岁那年由他的父亲、前任土司一手安排讨进门的。“不争气”的土司婆娘,在接连生下四个“不算数”的女儿后,当时已继任土司的禹成,又讨了禹鼎镇一个“老铁杆”(大烟生意的老搭档)的幺妹,依照山外人的习惯,称为“土司媳妇”。这个土司媳妇到是十分争气,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接连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按照山外人的排行习惯,三个儿子禹鼎盛、禹鼎立、禹鼎新,应该是老五、老六、老七,但在天石谷,特别是在土司府,女人基本上是“不算数”的。说话“不算数”,做事“不算数”,甚至连人头和排行,也是可以“不算数”的。一个本来应该“不算数”的女人,竟然能够继位成为土司(虽然像禹成土司一样没有得到朝廷和政府的正式任命),那真是一桩比男人生娃骡子下崽更闻所未闻的怪事情。

    “土司夫人”的新叫法,源于好像一贯对女人不大感兴趣的欧麦嘎师傅。当年,年过半百的禹土司带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禹鼎镇回山那天,照例有很多人在土司府门前守候,一贯不凑这种热闹的欧麦嘎师傅那天凑巧也在人群中。当禹土司领着那个女人来到迎候的众人面前,大家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只有欧麦嘎师傅一连喊了三声“欧麦嘎”。禹土司向众人介绍说:新的土司媳妇,碧水柔。欧麦嘎师傅马上反驳说:漏漏漏,不能叫媳妇,应该叫卖灯。卖灯,就是夫人。这个天使一样的女性,不能叫媳妇,只能叫夫人。就像你不能叫土司老头子,只能叫土司老爷子一样。一贯不苟言笑的禹土司竟然笑得满脸打褶,说:好好,就叫卖灯,叫夫人,土司夫人。

    土司夫人的身份来历,一直是个迷,连禹老土司也不大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从很远的地方避难来到禹鼎镇的。那年秋天,禹老土司亲自去禹鼎镇交售大烟,照例请特货统运处的所有人,到镇上最高档的禹仙楼喝酒吃饭。席间得知,几天前,特货统运处运往县城的二十驮子大烟,在半道上被劫了,负责押送大烟的六个士兵被缴了枪,二十驮子大烟被乱党劫匪直接丢进了潞江。据说那伙乱党劫匪有二十来人,人人骏马快枪,来去如风,骠悍异常。这是自禹鼎镇特货统运处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事件(与当年禹三少爷小打小闹烧特货仓库未遂不可同日而语),直接惊动了省城特货统运处,要求严查严办。几天来,县、镇两级保安队每天出动几十人枪,到处搜查乱党劫匪,已经抓了好多人。

    当天晚上,就住宿在禹仙楼的禹老土司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楼下一阵骚乱,闯进来十几个保安队的警察,气势汹汹地嚷嚷着挨个房间搜查,说是抓乱党劫匪。禹老土司主动打开房门,坐在外间的桌前等着,廖总管带几个下人过来守在禹老土司身边。那个带头的保安队长自然认识财大气粗的禹土司,在门口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就准备走人。廖总管忙上前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中袋大洋(土司专用于储存和送礼的钱袋分为大、中、小三种,大袋放一百大洋,中袋六十,小袋三十),交给眉开眼笑的保安队长。廖总管和下人走后,禹老土司走进里间准备睡觉,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那人虽然女扮男装、衣衫褴褛,细看却是个光彩照人、气度雍容的美人。她镇定自若地站在窗前,微笑着抱拳说了一句“打扰了”,打开窗户就准备跳出去。禹老土司忙叫住她,要她等保安队的警察离开后再走。一贯寡言少语的禹老土司,那天夜里却像喝醉了酒或中了“舌蛊”(据说是一种可以令人口吐真言的蛊)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主要是说天石谷和土司府如何如何好,并厚着脸皮问那个一直在耐心听老土司讲话的女人,愿不愿意跟自己到天石谷去避难,愿不愿意嫁给他。女人沉默了好久,终于答应跟禹老土司一起回天石谷,也可以嫁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跟禹老土司同房。禹老土司马上就答应了她的条件——这些情节,是禹老土司在最后一次出山去禹鼎镇的路上,才偷偷告诉廖总管的,并让他转告给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三少爷、九小姐,以消除他们对老土司和土司夫人从来不同房的疑问。禹老土司对廖总管说,其实,在他心里,一直认为土司夫人是神仙下凡;他很后悔当时没有认她作义女,而是趁人之危,要她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倌。

    当天夜里,那女人就睡在里间房中,禹土司到廖总管的房中去睡。廖总管擅自作主,拿了一小袋大洋,背了一葫芦酒,连夜去找特货统运处一个外号叫“消息灵”的老熟人,边喝酒边转弯抹角地打听保安队抓乱党劫匪的事情。“消息灵”晓得廖总管素来口风紧,加上三十个大洋和酒的威力,也就转弯抹角地透露了一些口风。说是所谓的乱党劫匪,其实可能只有一个人。据“消息灵”推测加想像,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保安队六个押送大烟的“烟枪兵”,被路边树林中突然传来的枪声吓傻了,乖乖地听从埋伏在林间的“劫匪”的命令,自己将二十驮子大烟丢进了潞江。后来发觉好像是上当了,素性将枪也丢进了潞江,跑回来编了一通瞎话。那二十驮子大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品“云土”,据说是要运送到省城云南王府去的。保安队和特货统运处都感觉不好交差,素性把事情闹大,把编造出来的二十几个劫匪拔高、扩大为乱党,一口气抓了三十几个人。廖总管不敢相信,劫匪或乱党,会是跑进禹土司房中的那个天仙般的女人;禹土司更是不可能相信,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会是乱党或劫匪。如果有人说是九小姐或禹三少爷干的,禹土司和廖总管倒是有可能会相信。他俩的判断是,这个女人,是从外地逃难来到禹鼎镇的,因为害怕被抓乱党,所以就躲进了禹土司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禹土司便带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进了九鼎山。几天后,这个女人就成了(名义上的)土司夫人。后来,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多次转弯抹角地向禹老土司和廖总管打探这位令她俩自惭形秽的新夫人的底细,禹老土司装聋作哑,廖总管更是一问三不知。土司夫人挺拔高挑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肌肤,优雅从容的举止,清脆动听的嗓音,一看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在山村乡野长大的。成为土司夫人的前两年,她平日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土司府有个喜欢在话场子中凑热闹的下人说,土司夫人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书,大多是从上善观史道长那里借来的。后来,在土司婆娘、土司媳妇的再三劝说下,就和她们一起,在固定的时间去一次嘎得教堂、上善观和土主庙。再后来,土司夫人据说是迷上了一种道家修行法,就经常带着两个使女去上善观。碧水柔夫人在天石谷生活了五年,但有一大半人甚至没有见过她一面。土司夫人进门后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土司府上下人等都清楚,她是土司府中最“算数”的女人。说话“算数”,做事“算数”,人头和排行自然不用说;土司府上下人等还清楚,自从土司夫人进门后,廖总管那颗公认为“相当精明”的脑壳就基本用不上了,嘴巴和手脚倒是一刻不得闲。廖总管一次喝多了索尼马酒,在话场子中说,土司夫人比禹老土司和三少爷加起来还厉害,相当相当不简单,如果女人也可以当土司的话,土司夫人一定会成为一个相当相当厉害的女土司。

    廖总管果然言中,破天荒第一次,天石谷出了一位女土司,而且不是正宗嫡系。因为不是正宗嫡系,所以不能改了禹家的姓叫碧土司;也不好叫她女土司,因为“女”不是姓,而是性别,还是一般“不算数”的。议来论去好几天,大家决定依照欧麦嘎师傅发明的新叫法,称为“夫人土司”。也正如廖总管所说,夫人土司相当不简单,在继任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接连办了几台开天辟地的大事情,话场子中谈论最多、争议最大的,是四台事情:禁大烟、分田地、建义仓、修学堂。

    土司夫人继任后的第二天,就叫廖总管带两个下人去一趟禹鼎镇。又请来史道长,派了二十多个下人,随他去整修南山脚下两个早就废弃的石灰窑。那两个石灰窑,是早年修缮上善观(可能主要是为了覆盖九小姐的墨宝)的时候,史道长带人修建的,烧出来的石灰品质不好,刷在墙壁上灰朴朴的怪难看,因此就废弃了。廖总管他们从禹鼎镇回来的那天下午,土司夫人在看了两张廖总管带回来叫作“报纸”的东西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吃。直到上灯时分,一身缟素、双眼红肿的夫人土司才从房间出来,吩咐廖总管用一块红豆杉阴沉木,做一个灵牌位(那块阴沉木,据说是老土司化了一百块大洋,才从禹鼎镇的一个古董店买回来的)。廖总管以为夫人土司是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为老土司立灵牌位祭奠,但她吩咐在灵牌上刻的名字,除了三少爷,却谁也不认识。夫人土司将灵牌位供奉的自己的房间里,早晚焚香祭拜。灵牌位上刻着“恩公戴安澜将军千古”几个字,两边还挂了一副挽联:天地有正气,将军赋采薇。后来,禹三少爷告诉对这事耿耿于怀的九小姐说,那位牺牲在缅甸的戴安澜将军,是一位像岳飞、文天祥一样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那副挽联的上联,是文天祥的诗句;下联,是一个中国大领导人发表在报纸上挽戴安澜将军的诗句。九小姐这才释然了,也跟着夫人土司一起,早晚焚香祭拜那位从不认识的戴安澜将军。

    一天下午,土主庙广场再次响起钟声和枪声。这一次,夫人土司亲自露面了。她站在广场边的高台上,一身丧服,庄重肃穆。跟往常不一样,这次聚会几乎听不到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聚集了两千来人的广场上,听得见禹氏坟山上传来的鸟叫声。

    夫人土司首先宣布了一个消息: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日本人的十万大军被打败了,败军已经撤到江对岸去了,禹鼎镇被日本人的军队占领了。

    下面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在大多数的认识中,蒋委员长、十万大军、缅甸国、日本人,只是偶尔听见过的几个词,就像欧麦嘎师傅的鸟话、甚至就像真的鸟叫声一样,没有啥子意思。禹鼎镇是晓得的,许多人还亲自去过一次两次,甚至十次八次,但实在是太遥远了。禹鼎镇发生的事情,恐怕跟天石谷八辈子也扯不上啥子关系。

    夫人土司接着宣布了禹老土司的遗嘱:不准轻易出山报仇;不准再种大烟……

    人群突然就大肆骚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叫得最响听得最真切的,是两个词:大烟,为啥子。夫人土司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着青黛的远山。

    足有一顿饭功夫,骚动才渐渐平息。夫人土司接着说:三天后的下午,以钟声、枪声为号,请各家户主再来这里议事。说完,夫人土司走下高台,众人忙闪开一条道,目送夫人土司一直走进土司府,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纷纷散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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