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广场,人头攒动。
九天之上的巨幅天幕,光芒流转,再次将洪武十三年的时空,强行拽入数十年后的靖难烽烟。
这一次,画面并非激烈战场,而是一种带着冰冷回顾意味的叙事。
影像里,一个身着绯色一品武官麒麟补服、面容与徐达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神色焦灼地在灯火通明的殿堂内踱步——正是年轻许多的徐增寿。
旁白之音如同冰泉流淌,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建文即位,徐增寿擢左都督。燕王起兵前,其屡于御前力陈:‘燕王至亲,富贵已极,何故反耶?’”
画面切换:深夜书房,烛影摇曳。徐增寿伏案疾书,写罢,将密信小心封入蜡丸。一名做家仆打扮的精悍汉子悄然接过,消失在夜色中。
旁白:“靖难既起,增寿暗通燕王,多泄朝廷军机虚实于北。”
再转:金川门巍峨的城楼在望,杀声震天!身着甲胄的徐增寿带着一小队亲兵,神色决绝,正欲冲向紧闭的城门绞盘!突然,一队手持火把、身着文官服饰的兵丁如狼似虎般冲出,为首一人厉声大喝:“徐增寿通燕,奉旨擒拿!”瞬间将其扑倒在地!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处宫苑。徐增寿被两名侍卫死死按跪在地,龙袍染血的建文帝朱允炆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手中宝剑高高扬起,狠狠劈落!寒光闪过,一颗头颅滚落尘埃,那双年轻的眼中还凝固着惊愕与不甘。
旁白冰冷宣判:“金川门事泄,建文怒甚,亲执剑斩之于左顺门。然其内应之举,已重创金陵城防,燕王终破城而入。”
天幕光芒暗下,广场上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唰地一下聚焦在殿外勋贵家属席位中那个脸色瞬间煞白的少年身上——洪武十三年的徐增寿,此时才十二岁而已!
短暂的死寂后,勋贵堆里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嘶……”颍国公傅友德倒抽一口冷气,咂摸着嘴,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脸色惨白、强作镇定的徐增寿,又望向殿内徐达那模糊的背影,“徐老三……够胆!也够狠!拿自个儿的脑袋给全家铺路!”
“铺路?这是铺了条通天大道!”宋国公冯胜捋着短须,浑浊的老眼里精光闪烁,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永昌侯蓝玉道,“天德兄(徐达)家教厉害啊!老大徐辉祖在应天,顶着魏国公的名头,必须得站建文那头,不然阖府上下几百口子,第二天就得被锦衣卫抄成白地!可老徐家血脉不能断根啊!老三徐增寿,燕王的小舅子,这不就是现成的另一条腿?两头下注,总有一条腿能踩稳喽!”
蓝玉抱着双臂,下巴微抬,盯着天幕上徐增寿那颗滚落的头颅,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欣赏:“一条命,换一个公爵!值!太值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豪横,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都竖起耳朵听这位骄横侯爷的高论。
“你们想想!”蓝玉环视一圈,目光灼灼,“燕王一登基,徐家大姑娘燕王妃立马就是正宫皇后!甭管老大朱高炽还是老二朱高煦将来谁当太子,那都是徐家的亲外甥!有这层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在,徐辉祖就算把建文皇帝顶在脑门子上忠心,燕王敢动他?敢撤了他老徐家世袭罔替的魏国公爵位?除非他朱棣不想他儿子坐稳江山了!”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脸上露出思索和认同的神色,得意地一拍大腿:
“所以啊,魏国公爵位,徐辉祖这一支稳稳当当!可徐老三呢?脑袋都掉了,给姐夫立下泼天功劳!燕王不厚厚地赏他后人,天下人怎么看?咱们这些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老兄弟,心里能不犯嘀咕?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安抚人心——尤其是安抚咱们,不对是你们”
蓝玉故意在“你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点自嘲,“燕王必定要给徐增寿的后代,也封一个国公!一门双国公!这买卖,老徐家赚翻了!”
“另封一个国公?”傅友德眉头皱起,有些不信,“就不能让徐增寿的儿子直接袭了魏国公的爵?反正徐辉祖无后……呃,不对,天幕没说徐辉祖有没有儿子……”他有点卡壳。
“不可能!”蓝玉断然挥手,斩钉截铁,“魏国公的牌子是徐达大将军打下来的!只要徐辉祖还在,哪怕是个空架子,这牌子就得挂在他家老大这一脉头上!燕王要是敢把魏国公的爵位挪给徐增寿的儿子,那等于明着说徐辉祖有罪!打他亲大姐的脸?打他那两个外甥的脸?他朱棣干不出这蠢事!”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扫过冯胜、傅友德、定远侯王弼等人,带着强烈的自信和赌徒般的狂热:“怎么样?信不信哥哥我的眼光?我蓝玉,用五十匹上好的河西骏马打赌!徐增寿的后代,必定是另起炉灶,新开一个国公府!敢不敢跟?”
广场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勋贵们骨子里的赌性和对未来的好奇压过了刚才的震惊。
“蓝玉兄此言……倒也有理!”冯胜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拍板道,“老夫信你!跟了!我押二十匹辽东良驹,赌徐增寿后代另立国公府!”他选择支持蓝玉的判断。
“这……我还是觉得袭爵魏国公更顺理成章。”傅友德摇摇头,“我押三十匹川马,赌徐增寿子嗣承袭魏国公爵位!”
“我也赌袭爵!”王弼附和道。
“对对,袭爵更可能!”其他如武定侯郭英、长兴侯耿炳文等勋贵也大多摇头,觉得蓝玉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纷纷下注在徐增寿后代直接继承魏国公爵位这一边。
一时间,广场上竟成了临时赌场,勋贵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各自的下注,紧张又兴奋的气氛暂时冲淡了天幕带来的血腥与沉重。
此时才十二岁的徐增寿坐在勋贵家属席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算计,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隐藏的羡慕?
他脸色依旧苍白,手心全是冷汗,身体微微颤抖。未来的自己,竟是这样死的?为了家族,被建文皇帝亲手砍了头?
而此刻,自己的命运,甚至死后子孙的爵位,竟成了这群骄兵悍将的赌注!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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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内,气氛却与殿外的喧嚣赌局截然相反,冰寒刺骨,落针可闻。
龙涎香的气息仿佛凝固了。天幕上徐增寿被建文帝挥剑斩首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太子朱标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徐达。
魏国公徐达,这位为大明开国立下不世功勋、被朱元璋倚为肱骨的大将军,此刻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那张惯常沉稳如山岳的脸上,此刻是骇人的灰败。
他死死盯着天幕上小儿子那颗滚落的头颅,盯着那凝固的惊愕眼神,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要将那景象烙印进灵魂深处。
他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宽阔的肩膀也在微微起伏。
没有任何犹豫,徐达猛地离席,几步抢到御阶之下,对着龙椅方向,“噗通”一声重重跪下!
坚硬的奉天殿金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深深俯首,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花白的鬓角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痛、羞愤、以及对未知后果的恐惧,将他死死攫住。
未来那个不忠不孝、通敌.....最终被皇帝斩首的儿子,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韩国公李善长和曹国公李文忠侍立在侧,两人同样面无人色,冷汗涔涔。
李善长垂着眼,双手拢在袖中,指节捏得发白,心中翻江倒海:徐家……竟埋了这样一步险棋!两头下注,死中求活!这步棋太险,太狠!他飞快地偷眼觑向御座,心中警铃大作。
李文忠则更多的是震惊和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他与徐家关系匪浅,看着跪伏在地的徐达,再想到刚才老朱痛哭自己儿子李景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龙椅之上。
朱元璋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生铁。他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钉在天幕上——定格在徐增寿那张年轻、甚至此刻在洪武十三年还带着几分纨绔子弟气息的脸上!
那眼神,不是在追忆一个未来的叛臣,而是在审视一个此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呼吸着的活人!一个胆敢在未来背叛他孙子的活人!
老皇帝搭在紫檀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五指如同铁钩,深深抠进了坚硬如铁的紫檀木里!
指甲与木料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骨之色。
殿内死寂。只有徐达压抑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朱元璋手指抠抓扶手那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无形的杀意,如同最粘稠的墨汁,从御座之上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这杀意并非针对此刻跪伏请罪的徐达,而是穿越了时空,死死锁定了殿外广场上那个还懵然无知、正被勋贵们当作赌注核心的十二岁少年——洪武十三年的徐增寿。
老朱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动着。
奉天殿外“一门双国公”的勋贵喧嚣就在耳边,蓝玉那“五十匹好马”的赌注更是刺耳至极。他眼中翻涌的,是比殿外夜色更深沉的暴戾。
徐家的算盘?两头下注?用一条命换一个公爵?
呵。
他朱元璋的天下,他老朱家的龙椅,岂容他人如此算计!(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