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六年十月,朝鲜泗川城下,肃杀之气凝固了空气。总兵官董一元麾下三万明军,黑压压如乌云罩顶,将岛津义弘七千日军困守的新筑城寨围得铁桶一般。红衣大将军炮那粗黑沉重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指向日军的木栅土垒。
炮击的轰鸣是唯一的序曲。大地震颤,硝烟如同贪婪的黑色巨蟒,瞬间吞噬了前沿阵地。木屑与泥土在爆炸的气浪中狂舞,日军城寨的一角在震天撼地的巨响中轰然垮塌,烟尘冲天而起。
“破城!破城在即!”明军阵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吼,无数双眼睛因亢奋而充血。步兵方阵的刀盾反射着刺目的寒光,长矛如林,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要踏着废墟碾碎顽抗之敌。
董一元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冷峻的面容下是必胜的笃定。他高举令旗,正欲挥下总攻的讯号——
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远比炮击更加沉闷、更加恐怖、仿佛大地脏腑被撕裂的巨响,猛地从明军核心炮阵炸开!不是炮弹离膛的呼啸,而是毁灭本身在内部爆发的怒吼。那尊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红衣大将军炮,巨大的炮管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竟如同脆弱的泥塑般猛地扭曲、崩裂!
致命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炽热的炮身碎片,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火雨,狠狠砸进了旁边堆积如山的火药桶和炮弹堆中!冲天的烈焰瞬间腾起,巨大的爆炸接踵而至,一个接着一个,如同点燃了一串通往毁灭的地狱爆竹!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连成一片,地动山摇。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明军士兵脸上的狂热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剧痛所取代。离得近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撕成碎片,血肉横飞;稍远些的被猛烈气浪狠狠掀飞,像破布口袋般撞倒一片袍泽;更远处的士兵只觉得耳膜刺穿,肝胆俱裂,眼前只剩下灼目的火光、翻腾的黑烟和无数翻滚、燃烧、惨叫的人影!
“炮炸啦!火药库炸啦!”
“天罚!是天罚啊!”
“跑!快跑啊!”
严整的军阵,刹那间土崩瓦解。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明军,此刻彻底沦为被恐惧驱赶的羊群。士兵们丢盔弃甲,互相践踏,声嘶力竭的哭喊和绝望的嚎叫压过了战场上一切声音。浓烟遮天蔽日,将整个明军大营变成了燃烧的修罗场。
南京奉天殿,空气仿佛被那跨越两百年的惊世爆炸彻底抽干了。巨大的天幕上,映照着泗川城下那片火海炼狱,映照着明军士兵魂飞魄散、狼奔豕突的惨状。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唯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那是愤怒与惊骇在胸膛里撞击的声音。
“嘶……”一声极力压制的抽气声打破了死寂。中山王徐达,这位开国第一功臣,身经百战、见惯尸山血海的统帅,此刻也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天幕上那扭曲炸裂的炮管,盯着那席卷一切的爆炸烈焰,盯着那兵败如山倒的乱象,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下,竟已深深掐入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重炮!”徐达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利器亦是凶器!此物笨重如牛,转运艰难,需耗民夫无数,耗费钱粮巨万!用之攻城拔寨固是摧枯拉朽,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殿中同样面沉似水的李文忠、蓝玉等大将,最终落在兵部尚书身上,“若遇敌轻骑突袭,迂回包抄,断我粮道,扰我侧翼,此等重器,顷刻间便成累赘!陷于泥淖之中,困于山道之上,便是今日泗川之祸的根源!火炮炸膛,尚能归咎于匠作或天意,然军阵一乱,兵无战心,纵有十倍之兵,亦如待宰羔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天幕的硝烟,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北方草原:“倭寇步卒悍勇,然其短在缺马,长在水战。彼扬短避长,舍舟登陆,于朝鲜这开阔之地与我争锋,实乃自寻死路!我大明铁骑驰骋,方能将其压制。然……”徐达的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若他日辽东有变,或是草原强敌复起,其精骑如风,来去无踪,专击我粮秣辎重、炮阵软肋,我军若仍倚仗此等笨重之器,步卒迟缓,轻骑缺失,则处处受制,处处挨打,一场大溃败,恐难避免!”
户部尚书此刻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魏国公…魏国公所言极是啊!这天幕之上,大军远征朝鲜,万里转运粮秣军械,耗费几何?光是那炸掉的几门红衣大炮,所费钱粮便足以抵得上数县一年的赋税!更遑论军士粮饷、民夫征调、船只损耗……长此以往,国库焉能不空?民力焉能不竭?这…这简直是在放血啊陛下!”
“混账!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年轻的燕王朱棣,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滔天怒火,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天幕上那些狼狈奔逃的明军身影,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我大明雄师,竟被区区数千倭寇打得如此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那董一元是干什么吃的!炮炸了,阵脚就稳不住了吗?将官呢?亲兵呢?督战队呢?为何不立斩溃卒以稳军心?为何不组织残兵就地反击?任由敌军掩杀,一溃千里!此等庸才,该杀!该杀!”
朱棣的胸膛剧烈起伏,年轻气盛的脸上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被亵渎的羞辱感而涨得通红。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率领着燕藩铁骑,在那片混乱的战场上纵横驰骋,将那些倭寇踏为齑粉!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老四!”一个冰冷、低沉,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压了下来,瞬间冻结了朱棣所有的激愤。龙椅之上,洪武大帝朱元璋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寒。
他没有看朱棣,目光依旧停留在天幕那渐渐消散的硝烟上,但那股无形的、足以让整个奉天殿都为之俯首的威压,已让朱棣如遭重击,满腔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僵在原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是咬着牙,重重地坐了回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甘与屈辱的火焰。
朱元璋不再理会朱棣。他枯瘦而有力的手指,在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密折上无意识地划过。那折子上,墨迹未干,是他方才疾书下的字迹:“辽东…火器…驿政…军屯…”。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天幕中的万历朝鲜之战,在他眼中早已不是一场简单的域外征伐。那炸膛的火炮,是工部匠作制度的崩坏;那混乱崩溃的军队,是卫所兵制废弛、训练荒疏的恶果;那万里转运的巨额耗费,是户部财源枯竭、地方盘剥加剧的征兆;而那天幕上隐隐透露的,万历皇帝深居宫闱、朝堂党争不断的景象,更是让这位开国雄主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官贪如蠹,民困如焚…’朱元璋的内心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嘉靖年间那些贪墨横行、纲纪废弛的景象,通过这天幕碎片,已在他心中勾勒出清晰的末世图景。没有张居正那样的能臣勉强支撑,这庞大的帝国机器早已锈蚀不堪。这场朝鲜之战,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耗尽了大明最后一口元气。
‘国库打空了…钱从哪里来?’朱元璋几乎能预见那个万历皇帝的选择,除了向早已不堪重负的百姓加征、摊派、搜刮,还能有什么办法?‘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陈胜吴广…黄巢…张士诚…’这些名字在他脑中一一闪过。
他缓缓合上了那份密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这位一生刚强、横扫八荒的开国帝王的心头。他看透了二百年后那几乎注定的死局,看到了那熊熊燃起的、将焚毁大明江山的烈焰,却发现自己如同隔着无底的深渊,遥望着对岸的冲天大火,徒劳地伸出手,却连一丝灼热都触碰不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