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落针可闻。巨大的天幕悬于殿宇深处,猩红刺目的文字如同凝固的血泪,一行行烙在洪武君臣的心头:
“万历二十五年二月,兵部尚书邢玠募江西水军,以海路运兵粮,图持久计……”
“五月,朝廷急召蔚山败将杨镐回,增兵刘铤、邢玎。都督陈璘率两广兵、刘铤率四川兵、邓子龙率浙江南京兵,星夜驰援朝鲜!张榜、蓝芳威等将亦随军入阵……”
“六月,杨镐罢职待勘,万世德代之……”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一张脸在殿内烛火与天幕幽光的交织下,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募江西水军”那几个字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江西水军?”老朱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刮出来的寒风,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临时招募?!朕的大明水师呢?!是死绝了,还是烂透了?!二百多年!才二百多年啊!”
他猛地侧头,鹰隼般的目光狠狠刺向阶下侍立的燕王朱棣。朱棣被这目光钉住,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老四!”朱元璋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奉天殿嗡嗡作响,“你给朕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看你后世子孙留下的‘好家业’!看看你‘靖难’成功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朱棣脸色“唰”地惨白,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体微微发颤。
“水师!”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剜心剔肺的痛,“当年你靖难成功,这曾经威震四海的大明水师,就成了你朱棣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也不是?!每一次你要远征漠北,穷兵黩武,就必定要调水师去下西洋,去给你捞钱填那无底洞的军饷!这,咱不怪你!”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威压,指着天幕上那触目惊心的“江西水军”四字,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可你迁都北平之后呢?!你眼里只有那北方的草原!只有你朱棣的‘天子守国门’!这维系海疆、巡弋万里波涛的水师,就被你、被你的子孙,彻底地、完完全全地丢进了臭水沟里!烂掉了!废掉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朱棣身上。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牙关紧咬,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辩解的声音。奉天殿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抑得令人窒息。太子朱标忧心如焚地看着跪地的四弟,又看向暴怒的父皇,嘴唇动了动,终究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马皇后秀眉紧蹙,满是痛惜,却深知此刻绝非劝解之时。徐达、冯胜、蓝玉等重臣垂首肃立,人人面色凝重,心头巨浪翻涌。
朱元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息。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后世子孙彻底败光家底的狂怒与深入骨髓的失望。
“祖制!祖制!”他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发出沉闷巨响,“咱今日恨不得立刻颁下铁律,勒石为记!后世子孙,永世不得废弃水师!违者,天厌之!地弃之!列祖列宗共诛之!” 声音嘶哑,带着血沫般的恨意。
然而,这滔天的怒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老朱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烈焰,如同被冰冷的现实兜头浇下,迅速黯淡、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灰。他高大的身躯颓然跌坐回龙椅,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呵……呵呵……” 他发出一串苦涩至极的低笑,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二百多年……二百年后的子孙,谁还会记得咱朱元璋?谁还会把咱的祖制当回事?只怕那时,咱的尸骨都化成了灰,连这奉天殿的砖缝里都找不到了!定制度?保证水师?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摇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看透时空的悲怆与无力。
阶下,朱棣依旧死死跪伏着,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那寒意似乎要渗入骨髓。父皇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迁都……漠北……下西洋……他从未想过,自己未来那些或许带着雄心壮志的抉择,竟会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让曾经冠绝天下的无敌水师,沦落到需要临时招募农夫充数的地步!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陛下息雷霆之怒。” 魏国公徐达上前一步,躬身施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洞察世事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沉浸在痛苦和自责中的朱棣也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头。
“燕王殿下靖难迁都,确有其不得已之因由。”徐达没有看朱棣,目光平静地望向龙椅上疲惫的帝王,话锋却陡然一转,直指核心,“然则,天幕所示万历年间水师之凋敝,根源恐非仅在一时一地,亦非仅在迁都一事。”
朱元璋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抬起,锐利地盯着徐达:“说下去!”
“陛下明鉴,”徐达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剖析一具早已腐烂的躯体,“天幕此前零碎言语,已露端倪。至嘉靖、万历年间,我大明军制,恐已病入膏肓!兵非国有,而成将之私兵!卫所崩坏,兵源枯竭,朝廷所仰仗者,唯各将帅蓄养之家丁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天幕上“募江西水军”、“调浙江南京兵”等字眼,语气愈发沉重:“此等‘家丁化’之军制,用于陆战,或可凭将领个人勇略及重赏维持一时之凶悍。然水师……截然不同!”
徐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水师之根本,在船!在港!在无数通晓海情、精于操舟、能造坚船利炮之工匠与水手!此非一将一家之力可蓄养、可维系!需举国之力,需朝廷倾注巨资,需数十年如一日之经营!万历年间,朝廷竟需临时招募江西水军,此非水师缺人,实乃造船之根基已彻底崩塌!船厂荒废,匠人流散,技艺失传!纵有邢玠之才,亦是无米之炊,徒呼奈何!”
一番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万历水师凋敝的深层脓疮彻底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洪武君臣面前。朱元璋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剧烈地闪烁变幻着。徐达所言,比他单纯的愤怒指向朱棣迁都,更加残酷,也更加接近那二百年后腐烂的真相。
“根基已毁……”朱元璋喃喃重复,眼中的怒火彻底被一种深沉的忧虑和思索取代。他看向徐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魏国公之意?”
徐达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陛下,祖制可定,然时移世易,二百年后之子孙未必遵循。欲保水师之根本,使其不因朝廷一时之困顿或帝王个人之好恶而彻底废弛,唯有使其自身具备长久存续之‘活水’!”
他目光灼灼,指向殿外那虽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浩瀚海洋:“此‘活水’,便是海贸!唯有大开海禁,官民并举!令水师护持商路,使商贾之巨利反哺水师之耗费!以海贸之利,养战船之坚,育水卒之精!使水师成为朝廷不可或缺之利刃,亦成为沿海万民生计之所系!唯有如此,水师之根基,方可深扎于汪洋与市井之中,非一纸诏令或一人好恶所能轻易拔除!”
“以商养兵?”朱元璋眼中精光爆射,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划破沉沉黑夜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殿内群臣也纷纷露出思索或震惊的神情。
就在朱元璋被徐达“以海贸养水师”的方略所震动,殿内气氛稍缓,众人心思都飘向那波涛汹涌的万里海疆之时,宋国公冯胜那低沉而带着疑惑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陛下,”冯胜紧锁着眉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天幕上那几行猩红字迹上,手指下意识地点着“调浙江南京兵”、“四川兵”、“两广兵”等字样,声音里充满了职业军人的敏锐与不解,“臣观邢玠调兵之策,甚为蹊跷!川兵悍勇,两广兵习水,江浙南京兵亦堪用,然则——”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一闪,直视朱元璋:“为何独不见九边精锐?辽东铁骑何在?宣大劲旅何在?朝廷于朝鲜用兵如此吃紧,急需精兵强将之际,为何宁肯千里迢迢调集这些南方卫所之兵,甚至不惜临时招募,却对近在咫尺的北方精锐,讳莫如深,不敢轻动分毫?”
冯胜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刚刚因徐达建言而稍显活跃的空气。朱元璋敲击扶手的手指蓦然停住,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迅速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太子朱标也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凝重起来。是啊,辽东、蓟镇……那些直面蒙古铁骑的百战雄师呢?为何不用?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洪武君臣的心头。
“北方……”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辽东……定是出了大问题!天幕所言寥寥,然此调兵之忌惮,已是明证!若非有迫在眉睫、更甚于朝鲜倭患之巨祸悬于头顶,焉能如此?!”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殿中诸将,最后落在一直抱臂而立、脸色冷峻的凉国公蓝玉身上。
蓝玉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冷峭、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弧度。他并未立刻回答,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又极可怖的事情,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呵……”
这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冯老帅所虑极是。”蓝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森然,“北方精锐不动?岂止是不敢动,只怕是……根本动不了!或者,一动,就要捅破天!”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天幕那层无形的阻隔,直抵二百年后那个风雨飘摇的辽东:“陛下可还记得,天幕之前那惊鸿一瞥?提及一人——李成梁!” 这个名字被他缓缓吐出,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
“养寇自重!”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
“此獠在辽东,玩的便是这套把戏!以我大明之血肉,豢养塞外之豺狼!今日驱狼,明日吞虎,看似功勋赫赫,实则祸根深种!他养的哪里是‘寇’?分明是……一头终将反噬、足以撼动我大明北疆根基的滔天巨孽!朝廷此刻在朝鲜焦头烂额,却对辽东精锐投鼠忌器,不敢轻调,除了那头被他亲手养肥、已然尾大不掉的‘巨孽’即将破笼而出,还能有何解释?!”
“养寇自重……滔天巨孽……”朱元璋低声重复着蓝玉那如同诅咒般的断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头。
奉天殿内,刚刚因徐达建言而升起的一丝关于重建水师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来自北疆那深不可测、充满血腥与背叛的浓重阴云彻底笼罩。那未名的恐怖巨孽,如同悬挂在帝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森然的寒意,甚至压过了眼前水师凋敝的困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