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跪满了身着青袍的言官。三十余人列成三排,手捧弹劾奏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片沉默的青竹。为首的是御史中丞李默,他花白的胡须上凝着霜气,声音却洪亮如钟:“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勿将隋珠公主嫁与北椋!”
这声呐喊穿透薄雾,撞在朱红的宫墙上,又反弹回来,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来往的内侍和侍卫都屏住了呼吸,连脚步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群言官是太子赵篆的“刀”,此刻亮出来,是要与皇帝硬碰硬。
紫宸殿内,赵淳正看着周显从北椋发来的急报。信纸一角被风掀起,上面“徐骁已备妥接亲仪仗”几个字格外刺眼。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陛下,言官们在太和殿前跪了半个时辰了。”大太监李德全躬身禀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李中丞说,若是陛下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跪到……跪到天荒地老。”
赵淳放下信纸,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太和殿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整齐的呼号声。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天荒地老?他们有多少日子可跪?”
李德全不敢接话,只是垂着头。他在宫里待了四十年,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比谁都犟。当年先皇废长立幼,朝野震动,是陛下用三年时间肃清反对者,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如今太子和言官联手逼宫,怕是要触怒龙颜。
“传朕的话,”赵淳忽然道,“让他们进来。朕倒要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要说。”
“陛下……”李德全有些犹豫,“言官们情绪激动,怕是会说出不敬之语。”
“不敬?”赵淳挑眉,“朕是天子,连听几句真话的度量都没有?让他们进来。”
“是。”
片刻后,李默带着七位核心言官走进紫宸殿。三十余人鱼贯而入,青袍摩擦着金砖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走到殿中,“噗通”一声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臣李默,叩见陛下!”
“臣王瑾,叩见陛下!”
“臣……”
七人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震得烛火微微晃动。
赵淳端坐在御座上,看着阶下这群“文骨铮铮”的言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群人,跪在太和殿前反对他登基。那时的他,还需要用雷霆手段才能压下非议。如今,他已是执掌天下的帝王,却还要面对这群人的逼宫。
“你们想说什么,说吧。”赵淳的声音平静无波。
李默膝行半步,举起奏折:“陛下,北椋徐骁乃是国之巨蠹!当年他在青州屠戮降兵三万,血流成河;在西域私开马场,囤积战马十万;如今更是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这样的乱臣贼子,岂能与皇家联姻?”
另一位言官王瑾紧接着道:“陛下,北椋世子徐凤年,更是个纨绔子弟!坊间传闻,他强抢民女,滥杀无辜,连自己府里的侍女都能随意杖毙!隋珠公主金枝玉叶,若嫁与此人,岂不是推入火坑?”
第三位言官声音更激愤:“陛下!联姻之事,关乎国体!若将公主嫁与北椋,天下人会说我大靖无人,只能靠牺牲女子换取苟安!臣等宁愿死,也不愿见陛下留下千古骂名!”
七人轮番上奏,言辞犀利,句句都往“联姻是耻辱”“徐骁是反贼”“徐凤年是禽兽”上引。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子溅在金砖上,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
赵淳始终没说话,只是把玩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那玉扳指是他登基时,西域小国所献,质地温润,却也坚硬。
等七人都说完了,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言官们低着头,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说完了?”赵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李默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臣等所言,句句肺腑!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肺腑之言?”赵淳笑了,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明黄的龙袍拖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走到李默面前,弯腰拿起那份弹劾奏折,翻了两页,忽然问道:“李爱卿,你说徐骁屠戮降兵三万,可有证据?”
李默一愣,随即道:“朝野皆知,何需证据?”
“朝野皆知?”赵淳把奏折扔回给他,“二十年前青州之战,降兵中混有北狄死士,意图刺杀主帅。徐骁是为了稳住军心,才不得不痛下杀手。此事有兵部卷宗为证,你看过吗?”
李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赵淳又看向王瑾:“王爱卿说徐凤年强抢民女,可有姓名?有地点?有时间?”
王瑾脸色发白:“臣……臣是听坊间传闻……”
“传闻?”赵淳的声音陡然提高,“仅凭传闻,就能污蔑北椋世子?就能否定一桩关乎北境安稳的婚事?你们食君之禄,就是这样为国分忧的?”
王瑾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
赵淳环视七位言官,目光如刀:“你们说联姻是耻辱,可你们知不知道,北狄的铁骑已经到了雁门关外?知不知道南楚的降兵在江南蠢蠢欲动?知不知道西蜀的土司正在囤积粮草?”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朕用一场联姻,换北境三年安稳,换朕有时间收拾这些烂摊子,这叫耻辱?那什么叫荣耀?是让你们这群只会动嘴皮子的言官,去挡北狄的箭?还是让隋珠公主穿着凤袍,去跟徐骁谈判?”
言官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地磕头:“臣等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赵淳冷笑,“你们是罪该万死!但不是因为进谏,是因为一叶障目,是因为党同伐异,是因为把个人政见,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
他猛地提高声音:“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
“把这些‘忠臣’拖下去!”赵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默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其余六人,各打二十大板,扔进诏狱,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是真正的忠君爱国!”
“陛下饶命!”
“陛下三思!”
言官们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求饶。可侍卫们已经冲了进来,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往外拖。李默挣扎着回头,嘶哑地喊道:“陛下!太子殿下不会同意的!您这样做,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赵淳看着他被拖出殿门,眼神冰冷:“太子?他还管不了朕!”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赵淳站在殿中,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李德全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茶:“陛下,消消气。”
赵淳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看着窗外:“去东宫,把太子叫来。”
“陛下,现在吗?”李德全有些犹豫,“刚处置了他的人,怕是……”
“现在!”赵淳的语气不容置疑。
东宫文华殿里,太子赵篆正看着一幅北境地图。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北椋的势力范围,密密麻麻,像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
“殿下,李中丞他们已经在太和殿跪了一个时辰了。”张敬之站在一旁,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安,“要不要再加点火候?让六部的同僚也去凑凑数?”
赵篆摇摇头:“不用。言官是清流,他们去最合适。人多了,反倒显得刻意。”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北椋的边界,“只要能阻止联姻,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正说着,一个内侍匆匆跑进来:“殿下,陛下……陛下让您去紫宸殿。”
赵篆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
等内侍走后,张敬之担忧道:“殿下,陛下这时候召您,怕是……”
“怕什么?”赵篆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我是太子,是大靖的储君。阻止这场荒唐的联姻,是我的责任。”
他走到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张大人,你立刻去翰林院,让王学士把整理好的北椋军饷账目送到紫宸殿。我要让父皇看看,徐骁是怎么掏空朝廷的!”
“是!”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赵篆走进殿时,正看到李德全在指挥内侍打扫地上的血迹——那是言官们被拖出去时留下的。
“儿臣参见父皇。”赵篆躬身行礼,声音平静。
赵淳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宫墙:“你都知道了?”
“儿臣听说了。”赵篆道,“李中丞他们言辞过激,冲撞了父皇,是该罚。但他们的心意,是好的。”
“好的?”赵淳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在你看来,用二十大板和诏狱,来惩罚一群‘心意好’的臣子,是应该的?”
赵篆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父皇是天子,臣子冲撞圣驾,自然该罚。但儿臣也认为,联姻之事,确实不妥。”
“不妥?”赵淳一步步逼近,“哪里不妥?是北境的安稳不妥,还是江南的富庶不妥?还是你觉得,用一场战争,来证明你的‘削藩十策’,才妥当?”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赵篆连忙道,“儿臣只是觉得,对付北椋,不该用联姻这种软弱的方式。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有足够的财力,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什么?”赵淳打断他,“完全可以让北境战火重燃,让百姓流离失所,让南楚和西蜀趁机作乱,让大靖的江山分崩离析?”
他指着殿外:“你以为那些言官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们是为了你的‘削藩十策’!是为了让你这个太子,能在将来的史书上,留下‘英明神武’的名声!可他们不在乎,这名声背后,要流多少血!”
赵篆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依旧坚持:“父皇,儿臣是储君,将来要继承这江山的!儿臣不能看着北椋成为心腹大患!徐骁现在对朝廷恭顺,是因为他还需要朝廷的支持。等他平定了北狄,回过头来,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们!”
“你以为朕不知道?”赵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朕当了二十年皇帝,徐骁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清楚。他是一头狼,但只要喂饱了,暂时就不会咬人。”
他叹了口气:“篆儿,帝王之道,不在于一味强硬,在于制衡。北椋是狼,北狄是虎,南楚是蛇。我们要做的,是让狼去咬虎,让蛇去缠狼,而不是我们自己冲上去,跟它们硬碰硬。”
“可联姻就是喂狼!”赵篆激动道,“狼是喂不饱的!今天我们送公主,明天就要送土地,后天就要送江山!”
“放肆!”赵淳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江山是朕的,是赵家的!岂是你说送就能送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朕让风雅嫁去北椋,不是送,是安插一颗棋子。有她在北椋,徐骁就不敢轻易反。等朕收拾了南楚和西蜀,腾出手来,再跟北椋算总账!”
赵篆还想争辩,却被赵淳打断:“你不用再说了。联姻之事,朕意已决。周显已经在去北椋的路上,徐骁也备好了接亲仪仗。你要是还认朕这个父皇,就给朕安分点!”
赵篆看着父皇决绝的眼神,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儿臣……遵旨。”
“退下吧。”赵淳挥挥手,重新转过身,望着窗外。
赵篆躬身行礼,转身离开。走到殿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低沉:“父皇,儿臣只希望,将来您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赵淳没有回头。
等赵篆走后,赵淳才缓缓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很苦,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太子是对的,徐骁确实是心腹大患。可他更知道,现在不是动北椋的时候。
“李德全。”
“奴才在。”
“给周显发密旨。”赵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让他告诉徐骁,公主嫁妆,朕会亲自督办。但有一条,必须保证公主的安全。若是风雅受了半点委屈,朕就是拼了这江山,也要让北椋陪葬!”
“是。”
与此同时,坤宁宫的偏殿里,皇后赵稚正看着一幅北境的舆图。图上用金线标出了从京城到北椋王府的路线,蜿蜒曲折,像一条金色的长龙。
“娘娘,太子殿下从紫宸殿回来了。”春桃低声禀报,“听说……陛下把言官们都处置了。”
赵稚点点头,没有说话。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太子和皇帝的政见分歧,迟早要爆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公主呢?”赵稚问。
“在里屋看书呢。”春桃道,“不过……奴婢看她好像有点心事,书翻了好几页,都没动地方。”
赵稚叹了口气,起身走进里屋。赵风雅正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北境杂记》,眼神却有些涣散。
“风雅。”
赵风雅回过神,连忙起身行礼:“母后。”
“在想什么呢?”赵稚在她身边坐下,拿起那本《北境杂记》,“在看北境的风光?”
“嗯。”赵风雅点点头,“书上说,北境的草原很大,到了夏天,到处都是野花。还有,那里的星星比京城的亮。”
“是啊。”赵稚笑着说,“北境有北境的美。虽然冷了点,但也有不一样的风情。”
赵风雅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母后,外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侍卫说,言官们被打进诏狱了。”
赵稚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大臣对这桩婚事有不同的看法,跟你父皇争辩了几句。你父皇脾气不好,罚了他们几下,过几天就没事了。”
“真的吗?”赵风雅有些担心,“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嫁给徐凤年?是不是觉得……我给皇家丢脸了?”
“胡说什么呢。”赵稚握住她的手,“你是父皇和母后最疼爱的女儿,是大靖的公主,嫁给谁都不丢脸。那些大臣,只是担心你去北境受苦。”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风雅,母后知道,让你嫁去北境,委屈你了。但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去的。你带着父皇的期望,带着大靖的安宁,带着无数百姓的安稳。你是去做大事的。”
赵风雅看着母后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安定了许多。她点点头:“母后,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您和父皇失望的。”
“好孩子。”赵稚欣慰地笑了,“过几天,母后带你去库房挑嫁妆。想要什么,尽管跟母后说。咱们皇家的公主,嫁过去就要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北椋的人看轻了。”
“嗯。”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大多是关于北境的风土人情。赵稚仔细叮嘱她,到了北境要注意保暖,要跟徐凤年好好相处,要有公主的气度,也不能受委屈。
赵风雅听得很认真,把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御花园里放风筝的小公主了。她肩上,扛起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等赵风雅回房休息后,赵稚独自坐在偏殿里,看着那幅北境舆图。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她拿起一支金笔,在舆图上圈出北椋王府的位置,轻轻叹了口气。这场联姻,到底是对是错,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为了这江山,为了这天下的百姓,总得有人做出牺牲。
而她的女儿,就是那个勇敢的牺牲者。
夜深了,紫宸殿的烛火依旧亮着。赵淳坐在御座上,看着周显从北椋发来的第二封急报。上面说,徐骁看到朝廷的联姻旨意后,很高兴,亲自去马场挑选了一百匹最好的战马,作为回礼。
赵淳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徐骁越是表现得恭顺,他心里就越清楚,这头老狐狸,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但他别无选择。
他拿起朱笔,在急报上批了两个字:“准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