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雪化了。
血冻了。
墨玄蹲在桃树下,爪子里攥着那枚星力铜片。冰凉的金属沾着半干的黑血,黏在肉垫上,像块甩不掉的疤。他琥珀色的瞳仁盯着铜片背面的符号——不是“铃”,也不是“囚”,那道弯纹的末端藏着个极小的“卍”字,刻得浅,若不仔细看,早被红泥盖了去。
是西方教的标记。
去年那个苦行者,布袋上就绣着这玩意儿。当时那老和尚还摸着铜片笑,说“此物含星力,可渡人,亦可镇魔”。现在想来,那哪是说镇魔,是说这铜片能当钥匙,能开他要找的东西。
“你瞅啥呢?再瞅铜片也长不出花来!”山君的声音打破寂静,玄色披风扫过枯草地,带起几片灰黑色的凝露草碎末。他手里的虎头刀还没归鞘,刀身的寒光映着地上的红泥蹄印,“那黑影跑不远,俺去追,你在这儿守着墨园——”
“追不得。”墨玄的声音比地上的冻血还冷,尾巴尖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抬头时,耳尖那撮银毛颤了颤,“蹄印是故意留的。你看。”
山君蹲下身,顺着墨玄指的方向看过去。雪化后的泥地里,那串鹿蹄印走得极规整,每一步的间距都一样,连沾的红泥都厚薄均匀——像是有人拿着模子印上去的。更怪的是,蹄印走到院墙根就没了,不是被雪埋了,是突然断了,像被刀割了似的。
“他娘的,是陷阱?”山君骂了句,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他想起刚才石缝里的镰刀,草绳上的平安结,还有药庐里碎成渣的药罐——这些东西摆得太巧,像故意让人看见,“那老猿咋办?总不能在这儿等着吧?”
墨玄没说话。他轻轻放下铜片,爪子扒拉着桃树下的泥土。这土他熟,去年秋天还帮老猿在这儿埋过过冬的萝卜,土是松的,混着腐叶的软。可现在,离树干三尺远的地方,土是硬的,还泛着点红——不是流沙河畔的红泥,是南山谷的黄泥掺了血,冻了又化,硬得像块砖。
他用爪子尖抠了抠,土块掉下来,露出一点青布的边角。
是老猿常穿的那件青布衫。
墨玄的呼吸顿了顿。他记得这件衣服,是去年冬天墨园里的织女给老猿缝的,领口还绣了片小小的灵芝——老猿说灵芝能安神,缝在衣服上,晒药草时能少犯头疼。现在那片灵芝没了,只剩下烧焦的边角,布丝蜷曲着,还带着点圣火符的焦味。
“老猿还活着。”墨玄的声音有点哑,爪子小心翼翼地把青布碎片扒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焦味,还有点松脂的苦——是瘴气里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腥,不是血,是老猿常带在身上的蜜饯味。老猿牙口不好,总在怀里揣着块蜜饯,说是晒药草时含着,能解苦。
山君凑过来,也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蜜饯?这老东西,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的?”话里带着点骂,可语气软了——有蜜饯味,说明老猿被带走时还能动,没断气。
“不是想着吃。”墨玄把碎片叼起来,放在铜片旁边。青布上的焦痕和铜片上的黑血凑在一起,刚好能对上一道印子——是锡杖的印子,“老猿是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们会来这儿。”
风又刮起来了,吹得桃树枝晃了晃。挂在枝上的锡铃没响,铃舌上缠着的黑毛被吹掉,飘到墨玄面前。他用爪子接住,放在鼻尖闻了闻——是老猿的毛,被染黑了,不是墨汁,是腐心草的汁液。腐心草能乱人心智,可老猿懂药,知道用汁液染毛,是想留记号?
还是想警告什么?
墨玄突然想起石缝里的镰刀。刀把上的草绳是青的,编得粗,末端的平安结没断——老猿编东西,总爱把平安结编在左边,可那把镰刀的平安结编在右边。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是老猿故意编反的,是说“左边有危险”?
左边是墨园的前门,通往南山谷的主路。
“我们走排水道回去。”墨玄突然站起来,尾巴尖指向北边的石缝,“去药庐看看。”
“药庐?”山君愣了愣,“刚才不是去过了吗?药罐碎了一地,啥都没有——”
“没看仔细。”墨玄已经往石缝的方向走了,黑毛在阳光下泛着点暗,沾着的红泥掉下来,在地上留下小小的脚印,“老猿的药庐里,有个暗格。是去年夏天我们一起挖的,放贵重的药草。他没理由把贵重的药草留在外面,碎的都是普通的草药。”
山君赶紧跟上,虎头刀归了鞘,可手还放在刀柄上。他看着墨玄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只小黑猫比自己想的还细心——墨园里的事,墨玄记得比谁都清楚,哪块石头下有泉眼,哪棵树下有草药,甚至老猿编草绳的习惯,都记得。
这不是记性好,是上心。
石缝里比刚才更暗了,冰溜子化了,水滴顺着石壁往下掉,“滴答”“滴答”,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响。墨玄走在前面,爪子踩在干草上,软乎乎的,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记得老猿在这儿堆干草的位置,离石壁左边两尺远,堆得方方正正,像个小窝。
现在干草被扒开了,露出个小小的洞口。
是排水道的入口。去年冬天老猿怕冻着,还在洞口盖了块石板,现在石板被挪开了,旁边放着块木牌——是老猿写的,字歪歪扭扭,是用炭笔写的:“西去,慎行”。
“西去?”山君念出声,“是说老猿被带到西边去了?西边是流沙河畔啊,那黑斗篷人不就是从西边来的?”
墨玄没说话。他钻进排水道,里面比外面暖和点,还带着点干草的霉味。排水道不宽,只能容下一只猫,山君得弯腰才能进去。里面黑,墨玄的眼睛能夜视,他看见地上有串小小的脚印,是老猿的,赤脚踩的,沾着点红泥,还有点血——老猿的脚被划破了,是被石缝里的冰溜子划的。
脚印一直往前,通向药庐的方向。
排水道的尽头是药庐的后院,有个小小的出口,藏在柴堆后面。墨玄钻出去,第一眼就看见药庐的墙角——去年他帮老猿在这儿种的爬山虎,现在全枯了,藤蔓蜷曲着,像一条条死蛇。可在藤蔓下面,有个小小的暗格,是用石头砌的,和墙一个颜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暗格没锁。
墨玄用爪子推了推,石头门开了,里面是空的——没有贵重的药草,只有一张纸,叠得方方正正,放在里面。
是老猿写的。
纸上的字比木牌上的还歪,有些地方被眼泪打湿,晕开了:“墨玄吾友,西方来者欲夺星力铜片,吾已将铜片藏于密室,然彼等以墨园众人相胁,吾不得不从。彼等善用圣火符,喜设迷阵,西行之路多险,君切勿孤身前往。若君念及旧情,可寻神农道友相助,神农道友知流沙河畔秘道,可避其锋芒。墨园众人安好,勿念。”
纸的最后,画了个小小的平安结。
墨玄把纸叼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眼泪的咸,炭笔的苦,还有点蜜饯的甜——老猿写这张纸的时候,还在怀里揣着蜜饯。
“神农?”山君凑过来看了看,“你认识神农?那老东西不是在南边尝百草吗?离这儿老远了,咋找?”
“能找到。”墨玄把纸叠好,放进怀里——他化人形时穿的黑衣,有个内袋,能装东西,“老猿说的秘道,我知道。去年冬天神农来墨园,还跟我提过,说流沙河畔有个山洞,能通到南边的山谷,是上古时候留下来的,能避瘴气。”
山君点点头,又皱起眉:“那现在咋办?先去找神农?还是先去西边看看?”
墨玄抬头看了看药庐的屋顶。屋顶上的瓦片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茅草,被风吹得晃了晃。他想起墨园里的人,织女在织机前织布,猎户在磨弓箭,还有小鹿妖,总爱追着他的尾巴跑,喊他“墨玄哥哥”。
“先去密室。”墨玄突然说,“老猿说他把铜片藏在密室,可我们刚才找到的铜片,是在地上捡的——那是假的。真的铜片还在密室里。”
山君愣了:“假的?那黑影拿个假铜片干啥?”
“引我们去西边。”墨玄往密室的方向走,脚步比刚才快了点,“他们要的是真铜片。老猿故意把假铜片留下,让他们以为得手了,其实是想拖延时间。”
密室在墨园的书房里,是墨玄建墨园时特意挖的,藏在书架后面,用机关控制。墨玄走到书架前,爪子按在第三层的一本木书——那是本假书,里面是空的,按下去,书架就会往旁边移,露出密室的门。
密室里很黑,只有一点微光从通风口透进来。墨玄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放在石台上的铜片——是真的,比假的重,表面泛着星力的光,没有沾血,也没有红泥。
可石台上,还有别的东西。
是一块小小的鹿蹄印石——是小鹿妖的。小鹿妖去年生日,墨玄用石头给她刻的,刻了个小小的鹿蹄印,还在旁边刻了片灵芝。现在那片灵芝被划掉了,换成了一道圣火符的印记。
墨玄的爪子攥紧了。
小鹿妖也被带走了。
山君走进来,看见鹿蹄印石,也沉默了。他知道小鹿妖,那丫头活泼得很,总爱跟在墨玄后面,给墨玄送野果,还爱摸山君的披风,说披风上的虎头好看。
“这丫头……”山君的声音有点闷,“俺一定把她救回来。”
墨玄没说话。他拿起真的铜片,放在鼻尖闻了闻。铜片上有星力的清冽,还有点小鹿妖的蜜饯味——小鹿妖总爱偷偷摸铜片,说铜片凉,夏天摸着舒服。
现在,铜片凉,墨玄的心更凉。
他走出密室,书架归位。外面的天有点暗了,夕阳把墨园的影子拉得很长,枯树的影子像一条条鬼爪,抓在地上。风又刮起来了,带着点瘴气的苦,还有点圣火符的焦味。
“走吧。”墨玄说,声音很沉,“去南边找神农。”
山君跟上,这次没再问什么。他知道,墨玄决定的事,不会改。而且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老猿和小鹿妖在等着,墨园的人也在等着。
他们不能输。
墨玄走在前面,手里攥着真的铜片,怀里揣着老猿的纸。夕阳照在他的黑毛上,泛着点金,像给黑毛镀了层光。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这是墨园,是他的家,他不会让别人毁了这里。
风还在刮,雪还在化,血还在冻。
可路,还得走。
下集预告:南山道上寻神农,瘴气深处遇旧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