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未来三年的发展计划后,众臣工便依序退出了承运殿。
来到王府前宽阔的广场上,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吹得人脸生疼。
众人则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方才定下的大计,脸上神色各异。
文官队伍自然是以赵胜为首,李兴怀、王承弼等几位主事围拢在侧。
赵胜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率先开口道:
“这次王上划下的任务艰巨,诸位同僚务必勠力同心。”
“扩军涉及到的钱粮,军械,以及人才储备都不少,千万别拖了后腿。”
李兴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忧心忡忡地叹道: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愿老天爷能给几分薄面,未来几年风调雨顺才好。”
“否则粮食一旦减产,别说是扩军了,就连民间的灾荒都不一定能应付过来。”
他缩了缩脖子,呼出一大口白气,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如今四川境内能开垦的田地,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山间的坡地、犄角旮旯,但凡能下锄头的地方,都种上了耐旱的玉米。”
“若是想粮食总产量再进一步,恐怕要将希望寄托在贵州和云南了。”
“那边虽多是山地,但好在苞谷这玩意儿不挑地,一些零碎的边角地块也能有所产出,多少能养活些人口。”
“只是……这些零星开垦的土地,一般都不计算在征税黄册上。”
“即便开荒出大片土地,按照政策,也有三年的不征之期,于国库无补。”
对此,赵胜倒是更乐观一些,他宽慰道:
“凡是要往好处想。”
“虽然这些田土不计税,但百姓家中却是实打实地多了些收成,总归是好事。”
“有了存粮,民间的抗风险能力自然就强了。”
“再加上咱们去年在各地设立的常平仓,只要调度得当,总是能渡过难关的。”
“当然了,前提是别出现陕西、河南那样的连年大旱。”
王承弼顺势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
“你们好歹是跟田地打交道,还能出去喘口气。”
“哪像我学部,如今是天天忙着出试题、阅考卷,一场接一场,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挤不出来。”
“如今又要扩大官学规模,在几处主要府县增设学堂。”
“师资、教材、选址千头万绪,也不知能不能忙得过来。”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
“说起来,这帮学子也是命好。”
“只要考中了功名,立刻就有实缺派下来,不愁没去处。”
“哪像在明廷,就算高中进士,也得苦苦等待吏部铨选。”
“要是没有银子打点关节,那就准备先坐几年冷板凳,空耗光阴吧”
与唉声叹气的文官队伍不同,武将那边则显得热闹多了,一群人聚在一起,声调都高了几分。
曹二一脸兴奋,摩拳擦掌:
“太好了,终于要扩军了。”
“回去后,我可得好好操练操练那帮兔崽子!”
“你们是不知道,底下那群民兵,眼馋战兵那份月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次正好让他们知道,饷银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一旁的李老歪听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厮如今在四川好生得意!”
“王上不仅把中军精锐都交给你管,这次扩军的兵额,大头也落在了你身上。”
“哪像老子,只能去夔州府去当个船老大,整天看着堆积如山的木料发呆!”
“还有邵勇和闯将,更是要去云贵那等蛮夷之地,一边剿匪安民,一边垦荒练兵,辛苦得很呐!”
曹二闻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也就是个管家,只不过暂时帮王上看着中军而已。”
“真要上了战场,摧城拔寨,不还得靠您几位老将出马?”
听了这马屁,李老歪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一旁的李自成适时接过话头,感慨道:
“带领数万兵马虽然风光,可也绝非什么易事。”
“不仅军中上下的安营扎寨、吃喝拉撒都要考虑到,还得随时敌情,调整兵力部署。”
“千头万绪,无一不耗费心神。”
“我出征云南才不过小半年,这鬓角的白头发,可是眼见着往外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互相打趣一边交流着军中趣事,以及带兵心得,场面十分融洽。
然而,在这人群中,却有一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沉默地跟在一旁,几乎从不插话。
正是刚从云南曲靖回来的黑子。
他虽然千里迢迢奉命赶回来参加此次会议,但在整个参会过程中,他却始终一言未发。
非是他不愿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结束了长期潜伏的任务后,黑子总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十分迷茫。
转任文职吧,他自认为没那个学识,肯定搞不来;
可要让他重新回到军中带兵,他也自觉力有不逮。
要是带领几百、上千人冲锋陷阵,他丝毫不含糊。
可如今汉军动辄数万兵马出征,要让他做一军统帅,运筹帷幄,他确实力不从心。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股难以排遣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黑子摇了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准备借口告辞,回去再慢慢思量出路。
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尖细急促的声音:
“方将军!方将军!还请留步!”
黑子闻声转过头,只见一名王府内侍正气喘吁吁地从承运殿方向小跑而来。
他有些诧异,停下脚步问道:
“公公有何吩咐?”
那内侍跑到近前,先行了一礼,恭敬地回道:
“不敢当。”
“是王上命奴婢来请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黑子心中一动,点了点头,随即向身旁还在闲聊的曹二、李自成等人拱了拱手:
“哥几个,王上有事召见,你们先回吧。”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邵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方将军这次回来,似乎心事重重,沉默了许多。”
“不知道”
一旁的董二柱倒是显得很有信心,拍了拍邵勇的肩膀:
“放心吧。”
“毕竟是当初起兵造反的老班底,王上肯定不会亏待咱自己人的。”
“看这架势,会后单独召见,王上定然是已经有了安排,说不定有什么重任托付。”
“走吧,这狗日的雪越下越大,赶紧回去暖暖身子。”
“都去我府上,这么久没见,今天咱们几个好好喝点,叙叙旧!”
在他的招呼下,一众将领暂且放下心思,互相簇拥着,谈笑间向王府外走去。
而此时,黑子却并未返回承运殿,而是绕过重重殿宇楼阁,来到了王府的东池。
这是一片规模宏大的水上园林,占地足有三四亩之广。
东池引活水成湖,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点缀其间,景致极佳。
历任蜀王常在此招待宾客,吟诗作赋。
走到水榭园林的外围入口处,内侍突然停下脚步,侧身让开道路:
“方将军,王上就在前头的松风亭等您。”
“您沿着这条廊道一直往前走,不出片刻便能看见。”
“我等不便入内,只好在此等候。”
黑子闻言点点头,随即整理整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顺着那条蜿蜒曲折的临水廊道快步走去。
经过几道回环曲折,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精巧的亭子,匾额上写着“松风亭”三字。
亭子内,江瀚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狐皮裘,正坐在一个烧得通红的暖炉旁煮茶。
外面大雪纷纷,亭内茶香袅袅,别有一番意境。
听到脚步声,江瀚转头对他招了招手:
“来啦?”
“赶紧进来,外面冷,坐下来暖和暖和。”
黑子应了一声,连忙踏上台阶,快步走进亭内。
刚一走进去,他才发现松风亭外别有洞天,前面还连接着一个宽阔的临水平台,视野极其开阔。
凭栏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纯净静谧,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湖面都已经结了薄冰,鹅毛般的大雪无声地落在冰面上,旋即消融无踪。
好一派静谧的冬日园林雪景。
江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
“怎么样?”
“老朱家的几代蜀王,别的不说,这享福的本事和修园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吧?”
“这个平台叫做望月台,听说蜀王经常在此宴饮。”
“还有文人墨客题诗,水自龙池分处碧,花从鱼血染来红。”
黑子老实地点点头:
“是挺不错,这帮狗日的藩王可真会享受……”
话说到一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面前坐着的江瀚如今也是一方之王,自己这话实在不妥。
于是他立刻闭上了嘴,脸上写满了尴尬。
江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暖炉上提起铜壶,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放松点。”
“你跟我起于微末,是根正苗红的自家人,别那么紧张。”
他语气随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军中时的光景,
“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这次去云南一趟,你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
黑子连忙双手接过热茶,也顾不得烫,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
“我……我就是奉命带着使团去了一趟,混进曲靖城里做了做内应而已。”
“具体调兵遣将,攻城拔寨,都是闯将的功劳。”
“说实在的,这样也好。”
“要是真让我领兵打大仗,肯定不如闯将指挥得当。”
江瀚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让你和邓阳潜入明军中做内应,一去就是几年,确实错过了很多在前线独当一面的机会。”
“如今军中规模越来越大,动辄数万人马,还涉及到步、骑、炮协同,再加上后勤补给、战略迂回等。”
“这其中的复杂程度,远非当年咱们几百几千人那么简单了。”
他郑重道,
“你我兄弟,我也就直说了。”
“如果再让你重回前线,独当一面统领大军征战,恐怕确实有些困难了。”
黑子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目光低垂。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
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他才一直犹豫,没有主动开口请求回到军中。
可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如今听到江瀚亲口点破,他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丝失望和落寞。
然而,江瀚却突然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不过,我倒有个新的想法,或许更适合你。”
“你先听听看。”
黑子闻言抬起头,有些疑惑。
江瀚沉声道:
“我打算让你来牵头,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主要负责对外情报的搜集和传递工作。”
“毕竟你在明军中潜伏多年,对于如何隐藏身份、传递消息、观察敌情等都有经验。”
黑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王上说的是……夜不收?”
江瀚喝了口茶,缓缓道:
“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黑子更加困惑了:
“末将愚钝,请王上明示。”
江瀚放下茶杯,耐心解释道:
“从职能上来看,这个新部门确实和夜不收有相似之处。”
“都要求深入敌后,探听消息。”
“但它的规模架构、以及任务范围、技术手段等,都需要进行大幅度的调整和升级。”
“你要做的,就是将其系统化、专业化,并赋予更广泛的职能。”
夜不收并非明军中的常设编制,而是对执行敌后侦察、刺探军情的精锐探哨的统称。
其名源于其行动特点——夜不入营,收而不归。
很多人容易将夜不收与塘骑混淆,但其实两者差别不小。
塘骑,相当于大军的前哨和耳目,主要负责战场遮蔽、巡逻警戒、探查敌军大致动向,活动范围通常不会离主力大军太远。
而夜不收,则更偏向于战略侦察和刺探机密情报,需要深入敌境腹地,活动时间更长,风险也更大。
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其视作间谍。
最早的夜不收,可以追溯至明初北伐时期。
当时明军常选用归附的蒙古人,利用其熟悉草原的优势,深入漠南漠北进行敌后侦察。
草原上有个习惯,到了晚上要扎营点火,因为有狼,而且马晚上看不见,所以夜晚行动非常危险。
而这些蒙古斥候,则会将狼尿泼洒在地上,甚至身上,不点篝火宿营,或者晚上牵着马继续行进。
因其不归营休息的特点,所以又被叫做夜不收。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夜不收主要活跃在宣府、大同等地,依旧干的是出边墙、深入草原侦察的高危活动。
后来女真在辽东崛起,为了侦查,辽东军中也开始大量设置夜不收。
他们常常冒充关外的汉人,潜入女真人的管辖地区进行野外侦查和情报搜集工作。
普通探马通常只担负前出数十里的警戒探路任务,而夜不收则往往需要纵深穿插数百里,活动时间长达数月。
用现代的话来说,夜不收堪称古代的特种部队。
大明首辅杨一清在《制府杂录》中曾有过生动描述:
“……乘风拍马,直冲营阵,腥臊难闻,声势凶恶,使我马惯见,遇贼自然不惊。是不但习人,亦且习马……”
总结起来,就是这帮人需要来去如风,胆大心细,腿脚敏捷,眼力过人。
甚至还要会些装神弄鬼、散布谣言的手段,专事窥探核心军情。
其中的佼佼者,更是要求会观星辨向、识图记路、书写算数,而且还要懂战场急救、野外生存等技能。
简直是草原上的全能王,荒野求生专家。
平日里跑情报,夜不收需要乔装打扮,穿胡服说胡话,汉家的锅碗瓢盆是一律不带,杀了人还得擦干抹净,不留痕迹。
听了这话,黑子挠了挠头,有些为难:
“王上,不是末将推辞。”
“可问题是咱们军中,就没几个正经的夜不收出身。”
“不光是咱们军中没有,就连整个陕西三边也没几个夜不收了。”
“您想啊,当初咱们当兵时,连最基本的饷银都拿不到。”
“而夜不收的饷银更是一个顶三四个,朝廷根本养不起。”
“没了饷银,谁还愿意拼命啊。”
江瀚摆摆手,沉声道:
“我又不是让你去找现成的,这不是让你牵头,去军中点选士兵,重新组建嘛。”
“我给你三年时间,再加上充裕的粮饷,难道还拉不出一支精干的情报部队?”
“三省范围内,所有在册的战兵、民兵,随你挑选!”
“现在不是要大扩军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搞一次全军大比武。”
“把那些身手矫健、头脑灵活、背景清白的精锐苗子选出来,划一部分给你就是了。”
黑子闻言,眼前顿时一亮。
这个法子好,只要有了兵源和钱粮,什么精锐练不出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道:
“我看行!”
“只要您把军中的尖子都选出来,末将一定想办法把他们练出来!”
江瀚听罢,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始布置具体任务方向:
“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目前,主要有几个方向需要重点关注。”
“陕西方面,暂时不用你操心,邓阳还在明军里潜伏,我会让他单独负责汉中、陕西方向的情报网。”
“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在湖广方面。”
“这里是下一步用兵的重点,也是各方势力混杂之地,需要大量可靠情报。”
“此外,京师也可以尝试渗透渗透,看看能否用钱财打通一些门路。”
“哪怕是从中低层的官员入手,应该也能获取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两广、福建方面,你也要派出一支精干人马过去。”
“尤其是福建,那里有个海商武装集团郑家,首领叫郑芝龙,如今是海上一霸,控制着东南沿海的贸易,其势力不可小觑。”
“未来无论是对外贸易还是用兵东南,都绕不开他们。”
“此前,郑芝凤曾代表郑家来过四川,与咱们有过接触,还商谈了不少合作事宜。”
“你可以借此为由头,以通商、联络的名义派人过去,设法建立一个长期稳定的联络站。”
“主要负责收集沿海情报,与郑家攀上关系。”
江瀚看着黑子,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希望你做的,不仅仅是派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那么简单。”
“而是一个覆盖了主要对手、层级清晰、传递迅速、反应灵敏的庞大情报网络。”
“这个情报网络,将来不仅要负责收集战场情报,还要承担策反敌军将领、在敌后组织起义、策划民间暴动等一系列任务。”
“这些工作,都需要你们提前布局,埋下棋子。”
黑子听了,心中剧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肩上的担子竟然这么重。
他原先以为只是干些刺探军情、传递消息的琐碎工作。
可如今一看,这就相当于在暗中开辟了第二战场。
他连忙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激动地立誓道:
“末将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王上重托!”
江瀚笑了笑,招手让他重新坐下: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这个差事,看似不用冲锋陷阵,但其凶险程度,恐怕比正面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要注意派往敌后的情报人员安全,他们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也是你的手足兄弟。”
“切记,一定要想尽办法,尽量减小他们的伤亡。”
江瀚的担忧不无道理,历来敌后的情报人员,处境都十分凶险。
就拿大明朝的夜不收们来说,死亡率更是高得惊人,而且一旦被捕,下场往往极为惨烈。
史书上对此有明确记载,触目惊心:
郝恕:剜一目,心砍一刀;石刚:剖腹。
刘保:剜二目;张孜:剜一目,身中七箭。
吴真官:剖腹后,仍剜二目;罗士轻:剜一目,身中三箭,头砍一刀。
至于那些失踪后杳无音信,连尸骨都找不到的,更是数不胜数。
有诗叹曰,“孤城尽白首,尽是汉家人”,道尽了边关夜不收的凄凉与壮烈。
江瀚最后叮嘱道:
“你先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部门基础架构,编制体系等,拿一个详细的章程给我。”
“等我修改确认后,我再正式下令,让他们在各自军中展开大比,配合你选拔精锐。”(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