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邈接过陈瑀递来的东西。
开篇的内容,便让刘邈笑了起来。
陈瑀这篇文章,上来就蛐蛐出周公为周灭殷商找出的法理依据。
那便是“以德配天”和“敬德保民”。
周天子以下克上,打破了商王的统治,所以当时的周的实际统治者周公便开始用“人”渐渐往“天”里掺沙子。
周公尽管保留了虚置的天意,但更注重君王个人的品格修养和保民的行政理念在合法性中的分量。这也几乎奠定了华夏法统的基础。
后续礼崩乐坏,对正统的争论便在诸子百家中激烈爆发。
因为刘邈早早在荆州时就不再禁止诸子百家书籍的流通,所以诸子的思想在南方许多士人眼中已经不再是禁忌,而陈瑀也是将诸子百家对正统的观点尽数呈于刘邈面前。
老子坚持“合道即合法”,崇尚“无为而治”。
孔子继承周公,既肯定“君权天授”,又特别强调君王以自己的行政求得统治权的合法性,要求君主为政以德,信实无欺,节省费用,爱护官吏,不误农时,加强自身修养,首先做到“身正”,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墨子则认为君王虽然出于“天选”,但必须通过自己的行政实践,通过自己不折不扣地践行十项“纲领”,才能保住这个位子。
但陈瑀今日要刘邈看的,并不是这些先贤的内容。
他要给刘邈展示的,依旧是孟子。
孟子认为君主统治权的合法性来源于“天授”和“民受”,即天授予,民接受。
其中陈瑀还专门摘抄出了《孟子·万章》的内容。
万章为孟子弟子,并且和公孙丑等一起编著《孟子》一书。
万章问:“尧拿天下授与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天子不能够拿天下授与人。”
万章问:“那么舜得到天下,是谁授与他的呢?”
孟子回答说:“天授与的。”
万章问:“天授与他时,反复叮咛告诫他吗?”
孟子说:“不,天不说话,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罢了。”
万章问:“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是怎样的呢?”
孟子回答说:“天子能够向天推荐人,但不能强迫天把天下授与人;诸侯能够向天子推荐人,但不能强迫天子把诸侯之位授与这人;大夫能够向诸侯推荐人,但不能强迫诸侯把大夫之位授与这人。从前,尧向天推荐了舜,天接受了;又把舜公开介绍给老百姓,老百姓也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拿行动和事情来表示罢了。”
当看完这一段后,刘邈就知道,陈瑀为政权找到的合法性是什么了。
《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孟子将“天与之”的“虚置”落实到“民受之”的实基上,如此便在周公和孔子的基础上,将“天受”的概念进一步的弱化,而加深了“民受”的存在感。
陈瑀以为,如今正是让汉天子存在的意义从“天受”转为“民受”的恰当时候!
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用孟子的回答否决袁绍接受禅让的正统性!
哪怕是天子,也无权将天下交给他人!
刘邈看完后,并没有急着肯定,而是询问陈瑀:“这样的学问,这样的说法,百姓能够接受吗?”
“可以的。”
回答的是王朗。
“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势,不能一朝居。”
这同样是引用《孟子》当中的内容。
其意为:当今这个时代,如果不改变旧有的风俗习惯,即使建立了千乘的兵力,也无法长久维持统治。
天下,已经变了!
大汉维持了四百年的君权神受,将天子的权威与不能说话的上天绑定在一起的不败金身,早在张角还有数百万太平道众一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怒喊中被已经被击溃。
无论卢植、郑玄、宋忠这样的大儒再怎么遮遮掩掩,都不能掩饰四百年大汉制度的崩塌。
既然你汉天子受命于天,那我就以我的黄天杀死你的苍天!
这是呐喊。
同时更是一声警钟!
天与之,不过虚幻。
民受之,方是根基!
袁术、袁绍可以将自己的耳朵戳聋,将自己的眼睛戳瞎,不去在乎这一声呐喊,不去在乎这一声警钟,但是刘邈不行!
因为走不通的,总归是走不通的。
你不去在乎历史,历史也不会在乎你。
秦、新的失败已经证明,走一条走不通的道路,最多十几年,就会无路可走。
所以无论刘邈再怎么粉饰刘姓天子的合理性,也依旧不能证明君权神授的合法性。
这,是进步。
这,也是黄巾起义时,千千万万百姓用生命喊出的声音。
刘邈,不能视之不理。
但直接舍弃“天授”,那显然也是异常蠢笨的行为。
既然你刘氏的天子不是上天授予的,那我为何不能坐上一坐?
若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不能让百姓保持敬畏,那这政权同样是摇摇欲坠,详情请参考魏晋南北朝……
而孟子的这套理论,无疑是最为适合现在刘邈困境的理论。
并不是全盘舍弃“天授”,而是往“民受”的方向再靠近一些。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则不保四海。
如此,刘邈之前善待百姓的行为就成为了“仁”,而“仁”也就成了刘邈政权最大的合法性。
刘邈现在,不能强调自己受命于天,所以成为了天子。
而是要强调先对百姓施以仁政,百姓满意,然后才得到了老天的认可,可以成为天子。
虽然仅仅是多了一个前提,但刘邈政权的合法性以及权力来源却遭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写。
也就是说,袁绍既然接受了汉天子的禅让,那他的权力来源就是【天】。
但刘邈在前面加了自己是因为施展仁政才得到了上天的认可,成为天子,那刘邈的权力来源就是【民】。
如此。
看似袁绍是先【天授】后【民受】;而刘邈是先【民受】后【天授】……好像是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其实已经是彻底走到了对立的两面。
对这样的解释,对这样的改变,刘邈相当满意。
所谓合法,所谓正统,其实就是被公众普遍认可、自愿服从的权力、权威或者制度。
刘邈所寻求的“政权合法性”,也并不是在问自己,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汉。而是在问天下的百姓,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汉?
而现在,刘邈似乎找到了。
“啧!”
刘邈合上陈瑀的表文:“怪不得孟子混的这么惨,我要是战国时的国君,肯定也将他赶的远远的。”
“既然如此,登基诏书的事情便交予你二人了。”
“喏。”
刘邈忽然眼睛一转:“将话术给改一下,干脆最好别提孟子!”
不是刘邈卸磨杀驴。
实在是孟子的理论有可取之处,但其中值得吐槽的事情同样多到数不胜数!
比如孟子以为“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徳教溢乎四海”……
这混蛋玩意就认为,君主不应该得罪世家豪强,认为世家所追求的,就是国家所追求的,纯粹就是一个渣子!
也难怪后世老朱看了《孟子》之后要剁了他,要是刘邈只看这一部分,肯定也想剁了孟子!
再比如孟子以为“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一天尽做白日梦,以为只要将人的道德教育好了,就会让天下安定!是半点不提百姓的吃穿用度,完全是一种天真的治世理论!
要是真按照孟子的理论来治世,那就是哪怕人饿死了都要去读书,都要去遵守礼仪,合着孟子是将所有人都当成大善人了!
将自己的百姓当做大善人刘邈不反对,但是匈奴、鲜卑、乌桓这些个虎视眈眈的异族可不会因为你是善人就不来搞侵略!所以刘邈严重怀疑是孟子生的不是时候,如果孟子早生几百年,看看春秋夷狄是怎么欺负华夏诸侯的,或者干脆晚生几百年,看看匈奴是怎么蹂躏大汉百姓的,刘邈不信孟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对孟子的治世理论,刘邈非常喜欢!哪怕它并不完美,但却确实可以解决目前自己的困境,是一种进步。
可至于孟子的治世方式……刘邈只想说别来沾边!有多远滚多远!现在兵荒马乱的大汉完全不需要那套异想天开的东西。
先汉既然都可以套用“儒皮法骨”,那刘邈同样可以用儒家孟子这张皮去包裹些别的东西!
“如此,法理之事就解决了!”
刘邈在自己纸上的“儒”字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之后要解决的,就是“军”、“吏”。
等解决完这两件事,刘邈也就可以正式筹备称帝事宜。
刘邈的毛笔落在“军”下面,先写了一个“钱”,一个“权”字。
片刻后,刘邈再次提笔,却是又画了一个圈。
陈瑀好奇的凑了上来,指着那个圈:“仲山,你画个蛋是想做什么?”
“笨!”
刘邈重重在那个圈上点了几下——
“这不是蛋!”
“这是我画的饼!”(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