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元年,紫禁城。
春夜细雨,琉璃檐下铜铃轻响。
乾清宫的御书房里,吕川猛的睁开了眼,他的额头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刚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喉咙同样也干的生疼,像塞了一团沙子。
这是哪…?
多年浸淫体制的本能瞬间接管了有些僵直的身体,同时也压下脑子里的那片翻江倒海的眩晕感。
情况不明,先看环境。
他强撑着脑袋,眼珠艰难的转动扫视。
屋子不大,陈设透着刻板的规整。
地面铺的是打磨光滑的青砖,看上去恍若明镜。
光线昏黄,几盏悬于藻顶两侧的宫灯,被从窗棂钻进的夜风吹的纸罩轻晃,光影也跟着摇摆不定。
他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明晃晃金闪闪的衣服。
他有些发懵!
料子压手的很,上面还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团龙。
手指摸上去,冰凉硌体。
嗯,是真家伙。
龙袍,九五至尊的象征。
自己这是穿成皇帝了?!
难道就因我这省府大秘,爱好明史的缘故?
那这穿越门槛未免太……别致了吧。
龙椅后侧的小太监原本都低垂着脑袋假寐,大概察觉到了他扫来的目光,俩人瞬间吓得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吕川没力气理会他们,继续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梳理着脑海中那团沸腾的陌生记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把脑袋里的那堆浮光掠影消化吸收完毕。
朱祁镇,宣宗朱瞻基长子,虚龄九岁。
父崩母弱,冲龄践祚,年号“正统”。
同时也是那位被后世大家所熟知的大明战神,土木堡之变的主角,瓦剌人的留学生,被人戏称“叫门天子”的明英宗。
现如今的朝堂上是自己的皇祖母太皇太后张氏垂拱掌舵,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内阁辅国秉政,母亲孙太后主理六宫,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掌控批红之权、提督东厂……?
听起来是挺稳的?
可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数据。
真正的大权,其实并不在他这个皇帝的手中。
而是在那些老臣、太监、外戚之间来回流转。
此时的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刚过完九岁生日的孩子。
想到这里,朱祁镇年幼的躯体不由自主地双手托腮,小脑袋瓜里思绪万千。
这开局……皇位倒是坐上了,可怎么看都像是个烫手山芋。
仁宗早逝,宣宗也走得突然,仁宣之治犹如昙花一现戛然而止。
三杨辅政,内阁当家,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涌不断。
而他呢?
现在就是一个吉祥物,连批红用印都需要有人教。
再过几年,瓦剌就该南下了吧,土木堡也等着他去打卡。
作为明朝由盛转衰的第一责任人。
朱祁镇低头,瞅着自己膝盖上那双白白嫩嫩,连指节都没长硬的小手,一丝苦笑不由在心底泛起。
这身体是真小,可这肩上的担子,却一点都不轻快啊。
可这点磨难就想压垮他?!
笑话,我吕川是谁?!
自己这一辈,打小就在院里长大。
父亲老组织口,母亲政法大学执教。
经纬章法从小耳濡目染。
后由顶尖学府选调入伍,遴选省府后,更是一路摔打过来。
能写材料,也能跑现场。
能开会部署,也能拍板定调。
能支边援非,也能金融维定。
十六载东国教育;十四年体制磨砺。
现在让他当个皇帝?中枢至尊?
早是早了亿点点,但也不是不能一试。
想到这里,他眯了下眼睛嘴角微扬。
反正现在已经穿成皇帝了,那还矫情个屁,不如踏踏实实,把这个破皇帝…干出个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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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索间,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来到门槛处后就又悄然停止。
片刻后,一个仕门小太监的轻声通传,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陛下,王先生求见。”
朱祁镇微微愣了一下:“王先生?”
他脑海里迅速浮现一个人名。
司礼监掌印-王振,就是将来那个蛊惑他去土木堡办理“签证”的权宦。
朱祁镇心中一紧。
他连忙把沸腾的思绪压死,喉咙里挤出混有睡意的童音:“…嗯,进。”
通传完毕,一道瘦削颀长的身影,裹着绯红色绣金蟒袍,应声推门而入。
只见王振他行进之间步履无声,姿态谦卑。
朱祁镇怔怔看着眼前身穿蟒袍,代表“位极人臣”恩宠的王振进门,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身记忆里的王振曾是东宫潜邸旧人,是那个曾为他亲自穿衣束发、伴读习字、在雷雨夜讲市井传奇哄他入睡的“王伴伴”。
所以此时在朱祁镇的脑海里,那源自幼年近乎本能的亲近感,正与后世记忆中“权阉误国”的评判做着天人交战。
“内臣王振,叩请圣安。”
王振行至御案前数步,伏地叩首,动作标准流畅,姿态无可挑剔。
朱祁镇回过神摆摆手,透着一丝小孩子的不耐烦道:“免了罢…朕今日,倦了。”
王振起身,眼皮飞快的一撩,觑了他一眼,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小皇帝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按往常自己只要一进殿,小主子的那点雀跃就藏掩不住,常会兴奋的主动问上一句“王先生,今日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可今天……那笑意像是蒙了层薄纱,慢了半拍,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他压下疑虑,从袖中取出一份黄绫封面的奏事折,双手高举过顶,轻声道:“启禀陛下,明日辰时三刻,文华殿进讲,由翰林学士李时勉主讲《尚书·洪范》”
“午后未时初刻,陛下还需移驾内阁值房,旁听阁老们与众臣工议定宣府、大同秋防备虏事宜。”
王振他语速平缓,条理分明,将小皇帝明日的工作行程,一件件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祁镇小手接过王振递上的奏本,但他并未翻阅,只是随手置于案头,然后语气懒懒的道:“知道了,王先生辛苦。”
“为主子分忧,是老奴本分。”
听到朱祁镇的回应,王振的声音愈发柔和,他在试探,试图用温顺帮小主子找回对自己往日的那种亲近感。
果真在听到王振的那声“老奴”后,朱祁镇的心头本能地一暖。
要镇定,稳住,别被糖衣炮弹影响了心智。
朱祁镇察觉到自己心态的骤然变化,连忙给自己提醒,加强着对王振的心里防线建设。
他是王振,他可是一个能在幼主、太皇太后、内阁之间长袖善舞,逐步攫取大权的顶尖权谋家!
你要先把童年的滤镜摘了,然后用最冷漠的眼光去审视眼前这个,有能力安排讲学、调度阅兵、甚至能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内相。
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冷淡,已属失策,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是体制铁律,过早暴露好恶,等于授人以柄。
尤其面对王振这等宫廷大珰,自己一个眼神的偏差都可能被其捕捉、放大、解读。
想通关节,朱祁镇眼底的那点冷霜立马化开,他努力找回往日懵懂依赖的口吻,甚至还加上了点刚睡醒的鼻音说道:“好,朕听王先生安排就是。”
王振敏锐的捕捉到了朱祁镇的这丝细微的语气变化,顿时心中刚升起的那丝疑虑瞬间全霁,心道小皇帝到底年幼,约摸真是身困倦怠了。
于是他慌忙躬身,语音恭谨道:“夜露深重,主子千万保重龙体,老奴告退。”
“王先生,也尽早歇息。”
殿门无声合拢,王振的身影连同那股淡淡的、说不清是熏香还是药味的气息,一同消失在了门外。
听到王振走远,朱祁镇忽然侧过小脑袋,轻问侍立一旁小太监:“你觉得……王先生这人,怎么样?”
听完小皇帝的询问,那小太监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顿时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奴婢……奴婢万万不敢妄议王掌印!”
朱祁镇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太监这惊骇失语的模样,他忽然裂开嘴,无声的笑了笑,没再追问。
这个问题还用问么?!
历史早就用最惨烈的笔墨,给写过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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