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筵讲庭,呦呦鹿鸣

    文华殿东厢,常课经筵。

    辰时初刻,高丽窗纸透进灰蒙湿漉的晨光。

    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雨的清冽,混合着房间内新点的檀香,灌的人脑仁儿直发沉。

    朱祁镇端坐在硬邦邦,凉飕飕的紫檀大案后面,明黄常服紧绷挺括,磨的的他后颈十分的不舒服。乌纱小帽也压的他鬓角有些刺痒。

    他绷着的小脸努力想挤出“肃穆”,但奈何眉梢眼角那化不开来的倦意,再加他垮着的小嘴,活脱脱一个在周一早晨被挖出温暖被窝,强行塞进教师的小学生。

    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蛋,睡眼惺忪地看向面前那两位身着青袍的日讲官。

    他们一左一右,分坐两席。

    左侧那位须发花白,清瘦如竹,这是翰林学士李时勉,本职为国子监祭酒,脾气刚硬,又是三朝老臣,所以今日特召入宫主讲《尚书》。

    右侧那位身形略胖,神态温和,他是翰林院侍讲马愉,宣德二年的状元,学问稳,性子更稳,今日来担任辅讲。

    两人身前也同样各置一矮几,笔墨纸砚齐备,距离御案五步,不远不近。

    书案侧后,新进乾清宫管事少监陈安垂手如影,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

    再往后,两名青衣小太监屏息侍立,随时准备添茶研墨。

    朱祁镇眼前摊开着一册簇新的《尚书》,新墨纸香。

    羊脂玉的镇纸压着雪白的白鹿宣纸。

    青花端砚里浓墨反光。

    案几角落里,还有一碟孤零零的糖渍梅子。

    这是唯一能够证明座上之人,还是个孩子的物事。

    朱祁镇低头看着书卷,心里叹了口气,小肩微垮。

    自从太皇太后准了杨士奇主笔的《清开经筵疏》,这因国丧停滞许久的经筵制度算是正式恢复了。

    虽因耗费过巨,朔望(初一、十五)的大经筵暂未启用,但每逢单日的“日讲”却雷打不动,成了定例。

    眼前就是所谓的例课。

    翰林们轮番上阵,“启沃”他这九岁的圣聪。

    “陛下。”李时勉躬身行礼,语气温和。

    “今日讲《尚书·洪范》,此乃周公辅成王之训,愿陛下用心聆听。”

    朱祁镇点点小脑袋道:“学生恭听先生教诲。”

    他语气稚嫩,举止端正,像极了前世单位里那些惯会人前装样子的绿茶孩子。

    李时勉翻开书页,声音带着老儒特有的古韵抑扬:“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李时勉这里讲的是周武王灭商之后,向贤人箕子请教治国之道,引出“天命有德”的理念。

    朱祁镇表面听得认真,其实内心早就咂摸。

    啧啧,这不就是明代的意识形态建设吗?

    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你们强调天命所归,强调君主德行是统治合法性的根基,顺便把“三杨辅政”的现状也包装的合理化了。

    你们都是“贤臣”,朕是“有德之君”,意思不就是大家都要按剧本来演,谁也别抢戏吗。

    但朱祁镇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对此嗤之以鼻,反而面上不时适时露出“恍然”,小脑袋配合着一点一点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揉搓着书页一角,显得格外“沉浸”。

    “先生,”朱祁镇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欲,打断了李时勉的阐述,“何谓‘皇极’?”

    李时勉的声音戛然而止,捻须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声音来处,脸上有些茫然,仿佛刚被从遥远的圣贤对话中拉回现实。

    待看清是御座上的小皇帝发问后,那点被打断的本能不适,瞬间转为惊喜。

    陛下肯问,便是向学,那便是自己的教化功绩!

    他捋须温言解释道:“皇极者,君道之大者也。君当持中正之心,行至公至正之政,如北辰居所而众星拱之,则天下自定。”

    “哦……”朱祁镇拖长了小奶音,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长睫遮掩了思绪,低头哗啦翻着书页,目光落在后面关于“庶征”(雨、晴、暖、寒、风等自然征兆)的章节上。

    他小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消化拗口的字音,过了片刻,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孩童式的懵懂思索和试探:

    “先生,若以此理推演当今……所谓‘皇极’,是否也可解作……”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小奶音糯软的,但吐出的字眼却清如同玉磬敲击,“……君权虽尊,其本在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满堂一静。

    李时勉手中的书卷几乎脱手。

    马愉愕然抬头,疑是幻听。

    侍立小皇帝身后的陈安也猛地抬起眼皮,又迅速垂下,袖中的手紧握,指甲掐进掌心。

    只有那两个青衣小太监依旧懵懂呆立!

    九岁!开蒙稚子!

    从“庶征”直接推出“君权本在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理解深刻。

    这是对“天命有德”、“君权神授”传统认知的一种含蓄却尖锐的挑战!

    这是在直指统治合法性的根本来源!

    这绝非蒙馆稚子能窥见的堂奥!

    这话如果传出去,是足以在朝堂掀起风波的政论!

    李时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稳住心神,目光锐利地扫过小皇帝那张写满“纯真求知”的小脸,又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侍立的陈安和王振可能安插的眼线。

    他的声音带着紧绷的审慎:“陛下……圣虑之深远,出人意表!老臣敢问,此论……陛下何以得之?”

    他在试探,这惊世之言,是出自本心,还是……受人点拨?

    朱祁镇心中冷笑,但面上却展露出孩童寻得谜底般的狡黠笑容。

    由于今日只是常课经筵,所以也并无展书官。

    朱祁镇伸出小手,指戳书页墨字:“学生…不过是昨日细读《洪范》末章,见‘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一段,忽…忽有所悟。”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随后小奶音继续清晰流淌:“天象示变,或为警戒,然其根源,不在天命,而在人事。若百姓安居乐业,则风雨顺时,寒暑应节;若君失其道,致民生凋敝,则灾异自生。”

    “由此推之,所谓‘皇极’,并非高居九重之上便可得,而是需百姓信服,民心所归,方能立极而统天下。是以,君权虽尊,其本在民。民不安,君亦危矣。”

    满堂再度陷入更深的沉默,落针可闻。

    李时勉缓缓合上书卷,心中唏嘘不已。

    他看着朱祁镇那张稚气未脱却眼神清明的脸,首次感召到了“天命所归”之压。

    此等见识,莫说九岁,就算二十九岁的翰林庶吉士也未必能如此通透!

    咳……便是自己当年幼时,也不过如此。

    他身为国子监祭酒,素知帝王之学,贵在守成、慎言、循祖制……可眼下这位小陛下,言语之间,竟隐隐已有“御宇临朝”之势!

    马愉亦是低眉惊疑:“此等见解,岂是蒙童所能道哉?莫非真有帝王之资?”

    他一直以为,虽然皇帝位尊身贵,但毕竟年岁尚幼,讲学之时小皇帝只需跟着葫芦画瓢,诵读经书即可。

    哪曾想,今晨这一番奏对,竟令他一时语塞,半晌未能应答。

    他想起当年先圣所言:“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眼前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是妖孽化形?

    还是……真龙自有其异?

    莫非,世间真有天命所归之人,自少而显圣?

    烛火轻晃,映着朱祁镇略显倦怠的小脸。

    朱祁镇说完,强提的那口气也泄了,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小哈欠,眼睫扑闪,显出真切的困乏。

    昨夜梦里千回百转琢磨怎么尽快亲政,早醒之后便一直强打精神应对讲学,此刻终于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李时勉的眼角微动。

    心中的惊骇,也被眼前这丝“终究骨弱”的怜意冲淡。

    慧极必伤,此乃天道。

    作为翰林讲官,他深知陛下今日之论,已非“颖悟”可形容,简直是“神启”!

    但再神启,终究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马愉一眼,后者会意,轻声道:“陛下勤勉有加,奈何年纪尚幼,精力易倦。不如今日便止于此,明日再续。”

    李时勉点头,随即起身行礼道:“陛下所言,启人深思。然讲学不宜过久,恐伤神劳体。”

    朱祁镇闻言,立刻松了一口气,但嘴上却继续绿茶惋惜道:“可惜没听完,学生还想听听‘五福六极’呢。”

    李时勉抚须长笑:“陛下向学之心,天日可表!实大明社稷之幸!然学养相济,方为大道,臣等告退。”

    二人躬身,缓缓退出讲读堂,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

    待脚步声远去,朱祁镇立时躺靠在椅背上,长吁闭眼,缓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刚才那一番机锋,其实是他有意为之。

    他知道,这些老儒最怕“离经叛道”,但也最敬“聪慧仁孝”。

    所以他要在他们心中烙下两个印象:一是“聪慧非常,将来不可限量”;二是“尚在成长,犹可教导”。

    只有这样,方能既赢士儒尊崇,又不至过激被防。

    他还明白,这种表演不能太频繁,否则定会引发反弹。

    这“神童”人设得细水长流,皇帝聪明是国瑞,但太聪明到让阁老们觉得位置岌岌可危……就该招风了。

    毕竟,一个“完美”的圣主,有时挺碍事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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