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紧绷了一下午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阁老门和众堂官开始整理袖袍,准备起身告退。
屏风后,朱祁镇也已听到自己身后小太监因久立发麻而轻轻挪动脚跟的窸窣声。
就在这时!
“报——!启禀诸位阁老、部堂!八百里加急!河南巡按御史八百里加急奏报:黄河再决!开封府告急!”
通政司一名知事官满脸汗水泥污,手捧粘着象征十万火急的三根羽毛的奏匣,未经通传便急趋入厅,扑跪于地,声音嘶哑!
黄河复决,众臣色变!
杨士奇霍然起身,劈手夺过奏匣,验看火漆封印无误后,迅速展开奏报,目光如电急扫!
只一瞬,他灰白须眉下的面容已沉如寒铁,将奏报重重拍在紫檀案上!
“开封城南新堤复溃!三县尽成泽国,流民嗷嗷,官仓荡然!”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般砸在众人心头。
读完奏报,他目光如刀,直刺工部尚书与杨荣:“河工未完而溃决至此!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积弊!非重臣无以镇抚!”
杨荣指节在案上猛地一叩,接口极快:“首辅所言极是,燃眉之急,非威望素著、精熟河务者不能解!然河南旧任河道郎中去岁已被锁拿问罪,还未立任,仓促间何人能膺此重任?”
一直沉默的杨溥这时也抬起胖脸,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沉重务实感说道:“难处就是在此!河道悬缺,权责不明。若遣重臣巡视,需特简专差,授以全权。”
“而且此人须:一,深谙水利;二,刚毅能任事,足以慑服地方豪猾胥吏;三,位望足以协调诸司……”
说道最后杨溥有些语竭,这条件苛刻,环顾满堂朝野……仓促之间人选实在难寻啊。
如今河南千里泽国,流民嗷嗷待哺,奸人蠢蠢欲动。
可偌大的中枢庙堂,竟陷于无人可用的困顿!
就在三杨与诸堂官眉头紧锁,气氛凝重如铅之时。
屏风后,朱祁镇眼中孩童的倦意一扫而空,亮得惊人。
他看着那份仿佛还带着黄河水汽与灾民哭嚎的急报,小嘴微张开口。
“列位先生……可知有一人,昔年总理河南河道,治水有方,更兼忠直敢言,不畏权贵?”
那清亮的童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甚至还略带着一丝孩童寻得答案的“雀跃”。
殿内目光,唰地一下,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死死聚焦到屏风后那抹小小的身影上!
感觉再成焦点的朱祁镇唇角微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的说道:
“此。人。名。唤。”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享受着这波动历史琴弦的快感:
“于谦。”
“于谦”二字落地,厅内死寂!
杨士奇瞳孔骤缩!于谦?那个宣德朝因刚直得罪权贵下狱,后被赦免闲置的于廷益?
陛下如何知晓此人?还在此刻抛出?!
是王振?不…这老阉恨不得于谦永不回京!
难道是陈安?!那个太皇太后新提上来的乾清宫管事少监…慈宁宫的意思?
屏风后侍立的王振,袖中的双手猛地一颤!
指甲瞬间深深掐进掌心软肉,一股混杂着惊怒和忌惮的邪火直冲顶门!
于谦!又是于谦!我说这小主子……今日举动咋到处透着邪性!
他身边除了咱家,难道还有别的人手?
陈安!定是他!该死的!这小贱婢当初在尚膳监就该溺毙了他……。
王振的脸色瞬间阴沉,看向小皇帝背影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恼怒。
朱祁镇端坐锦墩,脸上依旧挂着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只是说出了一个好玩的名字。
死寂持续了数息。
终于,杨士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和探究:“陛下……圣心烛照,竟知于谦其人?老臣斗胆,陛下何以……荐此良才?”
他看向小皇帝的目光锐利,试图要穿透那层轻纱,想要看清背后真正的推手。
朱祁镇小脑袋微微歪着,仿佛在努力回忆,小奶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唔……朕……朕记得前些日先生讲《尚书》,曾言‘刚而无虐’,又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言道为君者当明辨忠直,擢拔贤能,尤重实心任事之臣。”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带着孩童特有的澄澈继续道:“后来……朕在皇祖母和母后那儿时,恍惚听得哪位伴当提及,言河南旧任河道官员中,有位姓于的……”
小皇帝继续小眉头微蹙,费力捕捉记忆,“……似以治水见长?唯闻其秉性刚介,不徇私情。”
“朕思忖,”他抬起头,小脸上带着一丝天真的笃定,“治河理水,贵在担当与智术。刚介不阿,或正合弹压豪猾、督率工役但能澄清河道,拯黎庶于波涛,便是良臣!今日闻诸卿议及豫省危局,朕……便忆起此名了。”
一番话,将“神启”推给了虚无缥缈的“讲学圣训”和“慈宁宫听闻”,把举荐动机归结为孩童单纯的显宝。
天真懵懂,逻辑自洽,无懈可击。
杨士奇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
小皇帝的这番话滴水不漏,挑不出错处,却也无法证实。
是巧合?还是……更高明的掩饰?
他目光扫过王振,后者低眉垂目,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次辅杨荣这时也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节在案上重重一叩,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陛下所言,不无道理!于廷益昔年巡按江浙、河南,整肃吏治,清理冤狱,确有干才!其性刚烈,正合弹压地方豪强、督管河工巨役!值此危局,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臣附议,可启用!”
他虽对幼帝在今日廷议上的表现心有不满,但于谦的能力和此刻河南的危局是实打实的。
用此人,至少比用王振这阉宦夹袋里的人强百倍!
而且这于谦还是小皇帝钦点的人选,王振即便再不愿,身为内臣的他也不敢当堂辩驳。
末辅杨溥也抬起头来,胖脸上神色凝重,声音温吞却带着务实:“于谦清名在外,刚直敢为,确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其通晓河工,昔年疏浚黄河故道颇有成效。”
三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利弊已在瞬间权衡清楚。
于谦,可用!也必须用!
河道事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王振把手伸进来。
至于是谁在陛下背后提点……眼下救灾如救火,只能暂且搁置。
“好!”杨士奇不再犹豫,断然拍板,“陛下慧眼识才,臣等附议!即日起复于谦,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然河督乃封疆重任,非比寻常。着其奉旨后,即刻入京陛见,面聆圣训。具体权责、钱粮调拨、便宜行事之权,待其陛见时,由内阁奏请太皇太后明发敕谕、关防,一并核定!”
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既确定了人选和核心职务,又将关键的授权和钱粮细则留待陛见时最终敲定,并明确要求于谦必须先进京面圣。
朱祁镇小脸上一派天真,但心里却门清。
佥都御史?!
杨老头你这回倒当真给朕面子!起复就给个正四品,既不算辱没了于谦当年的资历,也留足了日后升赏的余地,又用都察院的衔头给他下去办专差正了名分。
嗯,这级别选得也刁钻,名正言顺好办事,如有纰漏还方便将来收回...果然是只老狐狸。
内阁议定,中书舍人立刻上前,铺开黄绫票拟纸,根据杨士奇的口述,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王振侍立在侧,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份票拟成型,却不敢阻拦。
朱祁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王振袖袍下紧握的拳头,还有那低垂眼帘下极力压制的阴鸷。
“嘿,憋着吧老王!皇祖母没发话,三只老狐狸抱成团,再加上朕这金口玉言杵在这儿...你敢炸刺?信不信杨荣那暴脾气当场就能参你一个‘沮挠国事’!这哑巴亏,你吃定了!”
太皇太后的态度不明,三杨意见一致,又是小皇帝亲口提名……
对王振来说,此刻跳出来反对,形同找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