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屏后观政,幼主初锋

    未时刚过,檐下铜铃轻响,宫墙内外皆是步履匆匆的身影。

    朱祁镇身着绛纱常服袍,头戴小号乌纱翼善冠,足踏皂靴,由司礼监掌印王振引着,缓步走向内阁议政厅。

    他虽未亲政,但依祖制可于内阁“观政”,即列席旁听,以习政务。

    内阁议政厅踞于文渊阁西侧,乃三杨日常票拟机务之地,同时也是幼帝未亲政前,大明帝国决策的核心腹地

    厅堂阔五间,中设蟠龙御座一张,前置清檀描金嵌玉屏风一面,这既是保护幼主的屏障,亦是皇权暂隐的象征。

    御座下方,一架铺着明黄锦袱的紫檀小墩,便是今日幼帝朱祁镇的“观政”之位。

    朱祁镇甫一入厅,满堂青绯袍服如风吹麦浪般齐齐躬身:“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他依例朝臣公略一颔首,未语,眼睛扫过厅中格局,心中了然。

    只见厅内左右分列两排长案。

    左侧首席,端坐着的是须发灰白、面容沉静如古井的首辅杨士奇,他身前案头的奏本堆积最高。

    其下是身形挺拔、眼神锐利的次辅杨荣,他正指节正无意识地叩击着一份题本。

    再往下是身形微胖、埋首册籍的末辅杨溥。

    右侧,则是兵部尚书王骥、户部尚书刘中敷等六部堂官,以及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的头面人物。

    他们人人正襟危坐,案上皆摆放着誊抄好的题本与巴掌大小、写着要点的贴黄纸条。

    王振躬身靠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引导柔声说道:“陛下请升座。”

    他指的是那空置的蟠龙御座。

    朱祁镇闻言小脸一绷,童音清亮,在这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的脆生:“朕未亲政,且为首次观政,按例安敢僭越御座?列位先生为国操劳,朕于此聆听受教即可。”

    说罢,不待王振再劝,便径直转身,退后两步,随即在那架锦袱小墩上稳稳坐定。

    他小小的身躯挺直,目光平视,坦然接受满堂目光的洗礼。

    此一举,如静水投石!

    厅中诸臣皆暗自心惊!

    首辅杨士奇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精光。

    次辅杨荣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眼中赞许与审视并存。

    末座的杨溥虽依旧低眉,然眼角余光早已将御座与小墩的景象尽收眼底,也不禁心头暗赞。

    注意到三杨瞩目,王振不便当堂再劝,只好走到小主子身后垂首侍立,但他袖中的双手却悄然收紧。

    小主子今日……似乎格外有主见?

    见陛下入座,陪侍在侧的翰林侍讲马愉连忙尽职地弯下腰,凑到小皇帝耳边教授道:“陛下请看,那便是‘题本’,大同总兵递上来的奏章正本。旁边那张小纸条是‘贴黄’,是内阁老大人们摘录的要点,方便拟票。”

    朱祁镇轻轻点头,目光透过屏风轻纱,落在大厅中央那方巨大的紫檀长案上。

    今日议题,正是兵部呈上的《大同总兵奏请拨银赈济疏》。

    核心就一句话:边军快冻饿而死了,要钱!要粮!

    铜罄嗡响!

    议政正式开始,中书舍人无声穿梭厅间,将誊抄好的题本和贴黄分送至各部堂官案头。

    翰林侍讲马愉再次低声解释:“陛下,大同总兵奏称军饷拖欠,士卒冻馁,请拨太仓银二十万两赈济。内阁已拟‘宜允’,但户部有异议。”

    朱祁镇“嗯”了一声,心中了然。

    之前他在中办工作多年,深谙这种“集体决策”的套路。

    表面上是内阁定调分配,实则就是各方势力互相博弈,这谁先开口,谁就暴露了立场。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刘中敷率先拱手陈词:“去岁黄河决口,糜费甚巨,太仓存银仅余百万。若尽拨边镇,恐京畿赈灾、百官俸禄、宫苑修缮皆无着落!臣以为,当先核边镇实需,再议拨付!”

    兵部尚书王骥闻言,冷笑一声:“刘部堂好算计!上月宣府已逃戍卒三百人!若大同再因欠饷生乱,门户洞开,瓦剌铁骑旦夕可至居庸关!届时,莫说百万太仓银,便是这紫禁城,怕也保不住!”

    王骥这话带着赤裸裸的军事威胁,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然凝重。

    杨荣抚须,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定调的意味:“王部堂所言,干系边防,确属燃眉之急。此事宜速议决,不可耽误迁延。”

    看来他这是要明确支持兵部,给户部施压了。

    刘中敷闻言,却不紧不慢地翻开手中的会票,眉头微蹙:“拨银易,用银难。若无监管,恐怕银两到手,士兵依旧饿肚,徒耗国帑。”

    这是在当堂质疑兵部的执行能力和清廉度,相当于把皮球又给王骥踢了回去。

    面对户部的阴阳,性子刚毅的王骥脸色立马阴沉像面锅底,指节攥的嘎巴作响,眼看就要拍案辩驳,却马上又被首席杨士奇的一个抬手虚按给压了回去。

    老首辅目光沉静,轻叩木案,显然是在权衡更复杂的局面。

    屏风之后,朱祁镇仿若根本没有听到屏风前面的剑拔弩张,只见他随手把手里那本充样子的闲书“啪”的一盒,扔回案上。

    侍立一旁的陈安立时会意,小心翼翼奉上一盏温茶,递到小皇帝手边。

    就在这短暂僵持、各方角力趋于微妙的平衡点的档口。

    只听一个清亮的童音突兀响起,声音不高,但却很干脆的打破了堂中的沉寂。

    “今晨讲学,先生讲到‘洪范九畴’,‘五事曰貌、曰言、曰视、曰听、曰思’。”

    闻听小皇帝违制发言,满堂臣公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主位屏风后那抹小小的身影之上!

    侍讲马愉心头开始狂跳,几乎窒息!

    老天爷!

    这小祖宗又开始了!

    作为始作俑者的朱祁镇,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这一句话刚捅了多大篓子,他语气依旧平静,如同复述课业。

    “貌者,形也;言者,声也;视者,见也;听者,闻也;思者,心之所向。”

    他顿了顿,小脑袋微微歪向屏风外争论的方向,带上一丝孩童式的困惑。

    “今诸卿议论军饷,皆在‘貌’(奏本形制)、‘言’(各自陈词)之间往复,却未及‘视’(实地查勘边镇实情)、‘听’(闻士卒疾苦)、‘思’(虑长久边防之策)。”

    “如此议法,岂非……嗯,偏颇了?”

    精准!致命!

    朱祁镇这已不是简单的复述经典!

    这是用圣人之言,直指兵、户两部争论的核心缺陷:缺乏实地调查(视、听)和长远规划(思)!

    更是对在内阁主持下的,这种“纸上谈兵”式的议政方式进行了隐晦批评!

    小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圣训运用,让厅内所有臣工,全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顿时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好在马愉反应极快,趁着满堂被这童音惊住的空档,立刻挺直腰板,朗声接道:“陛下圣明!一语切中肯綮!‘思’者,非止谋一时之策,更当虑万世之安!陛下深谙圣训精髓,臣等汗颜!”

    “哟,会帮朕捧哏升华了!”朱祁镇满意的看了马愉一眼。

    闻听小皇帝发言,杨士奇眼中精光暴涨,似有明悟,也更有一丝深沉的审视;杨荣抚须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看向屏风后的目光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杨溥这时也终于抬起头,他胖脸上的神色显得复杂难明。

    他们都清楚,小皇帝虽未亲政还在进学,但他今日这一番话,早已经远远超出了“旁听”和“蒙童背诵”的范畴。

    这近乎是对他们执政方式的质询!

    一个九岁的孩子……背后是谁?还是……?

    眼看着廷议已开始偏离主线。

    作为次辅的杨荣终于按耐不住,他必须要站出来维护内阁的权威和议政的“主轨”。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提醒,躬身对着着小皇帝说道:

    “陛下天资颖悟,引经据典,切中时弊,诚乃社稷之福!然则……”

    他话锋一转,“政务繁剧,经纬万端,非旦夕可通。伏望陛下以圣学为根基,涵养德性,少涉实务为佳。”

    这句话看是恭维,实则翻译过来就是说:小娃娃,闭嘴读书就好,你未亲政,国家大事少掺和。

    马愉闻听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护驾:

    “东杨公此言差矣!陛下所问,切中‘稽疑’之道!此乃《洪范》九畴枢要,正合今日所学!陛下温故知新,垂询实务,正是观政致用之理!岂可言‘少涉’?”

    他这是直接把皇帝的行为拔高到“践行圣训”的高度。

    杨士奇微微颔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他亦起身离案缓缓开口道:“马侍讲所言甚是。”

    “古之圣王,自成王始,冲龄践祚,便已有听政之例。陛下年幼而聪敏向学,渐习政务,体察下情,亦是正理。”

    他说的这番话既是对马愉的支持,也是某种定调,而且还巧妙地将“观政”提升到了“圣王传统”的高度,同时又给皇帝划定了“渐习”的框架。

    被首辅和讲官联手堵回来的杨荣,脸色不禁微僵,他暗自瞥了这位当朝首辅一眼,但终未再言。

    看到内阁内部这微妙的交锋,朱祁镇适时地垂下小脑袋,声音带着歉然和孩童的懵懂说道:“朕不过偶感圣训,心有所惑,惊扰列卿议政,万望恕朕德凉幼冲,诸卿莫怪。”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就可以把姿态放低,朕给你们内阁群臣这个台阶。

    杨士奇闻听果然顺坡下驴,声音带着决断道:“陛下圣虑深远,发人深省!臣请以十五万两折中拨付大同,另着都察院遣御史一员,随银监放,核实兵额,杜绝虚冒!如此,则解边镇燃眉之急,亦全户部审慎之虑!诸位以为如何?”

    他这是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将责任分摊。

    杨荣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算是认可:“臣附议。然须明令总兵:新饷到日,必当堂点验,按实造册!若有虚报冒领,严惩不贷!”

    他补充了执行细节,算是找回一点场子。

    杨溥此时也抬起头,带着务实,温声补了一句:“太仓骤出十五万两,恐伤元气。可否奏请太皇太后懿旨,从内承运库暂借五万两?如此太仓留银足备京畿不时之需,亦不误边事。”

    他这是提出了财务周转方案。

    三言两语间,僵局已破。

    方案迅速敲定,中书舍人立刻上前,根据三杨议定的要点,在票拟纸上奋笔疾书。

    朱祁镇看着三杨默契地修订票拟,心中感慨:“三杨如鼎三足,纵有倾轧,终不覆器。想撬动这铁三角,得找准支点,还得有把够硬的撬棍……”

    日影又西斜几分,廷议近尾声。

    案上题本皆已议定,票拟也由中书舍人誊抄妥当,只待送至司礼监披红用印。

    杨士奇搁下紫毫笔,望向屏风,声音带着程式化的尊重:“陛下,今日所议,可还有训示?”

    朱祁镇摇头,稚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仿佛刚才那番已耗尽了精神:“诸先生劳苦,议决妥当,朕无异议。”

    杨荣抚须,目光扫过屏风,但审视之色更浓。

    王振适时躬身,忙从杨士奇案头接过那叠票拟说道:“内臣这就送司礼监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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