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敕谕夜驰,经筵固制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乾清宫,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在经历了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后,此刻沉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內相王振死了。

    以一种极其“体面”且充满“忠臣悲情”的方式,羞愤自尽于太液池畔。

    暖阁内,赤铜仙鹤烛台的火焰,将朱祁镇伏案疾书的素白身影,投映在身后壁衣的龙纹之上。

    龙影蜿蜒,与那幼小的轮廓奇异地交叠,仿佛初生的潜龙,正将自己的影子第一次完整地烙印在这象征至高权力的图腾之上。

    他没有再想那盆冰冷的水,也没有再回味那种胃里翻搅的感觉。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政治斗争的胜利果实,若不立刻吞下、消化、转化为更强大的力量,那便会被闻着血腥味扑上来的群狼分食殆尽。

    王振的倒台,撕开了内廷的口子,却也让三杨和那些潜藏的势力看到了权力的真空。

    他必须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胜利的果实,转化为不可动摇的实力。

    批判的武器,终究要靠武器的批判来捍卫。

    而捍卫这一切的,唯有真正的“刀把子”。

    “陈安。”清亮的童音划破寂静。

    “奴婢在!”陈安几乎是瞬间从阴影中趋前,躬身应道。

    方才暖阁内那场无声的搏杀,太液池畔那场荒诞的定谳,如同一盆醒脑的冰水,早已将他这个骤然攀升的权力新贵浇了个透心凉。

    依附皇权,如履薄冰,一步踏错,那铜盆便是归宿。

    “墨。”朱祁镇头也未抬,笔走不停。

    陈安立刻趋近御案,屏息凝神,亲自研墨。

    他动作轻捷无声,墨锭在砚池中滑动,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万岁爷深夜伏案,必得是有雷霆之令。

    默默之余陈安的目光忍不住扫过朱祁镇笔下渐成的文书。

    只一眼,便让作为曾经内书堂头名的他心头一凛!

    这不是寻常的旨意格式!上面没有内阁票拟的留白,格式端严,词锋锐利……这是敕谕!

    敕谕是大明皇帝针对重大军务或紧急授权,可绕过内阁常规程序直接下达的最高级别命令!

    万岁爷这是要……整军?!

    朱祁镇没有理会陈安的惊疑。

    笔尖蘸饱了新研的浓墨,继续笔走龙蛇:

    敕谕太子太傅、总督京营戎政、英国公张辅:

    朕惟戎政乃社稷之干城,军实系国家之命脉。前日京营朽甲废械,几隳长城,实触天颜之怒!念尔忠勤体国,洞烛奸蠹于未然,力挽狂澜于既倒。特敕尔:自即日起,全权总督京营一应戎机!凡营伍整饬、兵员简拔、械饷稽核、将弁黜陟、操演布防诸务,皆由尔专决!户、工二部及有司官吏,悉听尔调遣协理,敢有推诿怠惰、阴奉阳违者,尔可先行拿问,以“贻误军机、悖逆圣意”论处,奏闻之日,立斩不赦!期尔速振军威,再造雄师,以固我大明万世之基!钦此。

    大明正统皇帝敕谕

    写下“立斩不赦”四个字时,朱祁镇的笔尖微微一顿。

    这是他第一次,将如此赤裸裸的生杀予夺之权,赋予一位臣下。

    但京营积弊如山,非雷霆手段不能廓清,非绝对信任不能成功。

    心念电转间,笔尖已毫不犹豫地重重落下,一气呵成。

    他放下笔,拿起御案旁那方温润的螭钮私印,在朱砂印泥上郑重一按,再稳稳钤盖于落款之下!

    “承天受命之宝”——六个殷红如血的小篆,如同六颗滚烫的烙印,深深嵌入了素笺。

    朱祁镇凝视着眼前那抹刺目的鲜红,小小的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

    这方代表他个人意志的私印,第一次,以“圣旨”之名,盖上了代表皇权的烙印。

    “此敕,需司礼监关防,方为完敕,通行无碍。”朱祁镇看向陈安,目光如炬。

    陈安瞬间明悟!

    小主子这是要他立刻完成批红用印的最后一道关键程序!

    他新任秉笔,提督东厂,但司礼监掌印之位尚悬,此刻他这秉笔之权,便是敕谕合法化、避免被指为“中旨”的关键!

    “奴婢领旨!”陈安双手微颤,接过那份尚带墨香的敕谕,强抑住心头的狂澜。

    他快步走到侧案,新上任的随堂太监早已备好司礼监的笔砚和那方象征着批红大权的沉甸甸的铜印——“广运之宝”。

    撤案坐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他提笔,在那预留的空白处,以最恭谨端正的馆阁体写下:

    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安奉旨批红:敕命至重,着即遵行,毋稍稽延!

    随即,双手捧起那方冰冷沉重的“广运之宝”,蘸满鲜红的朱砂,在“批红”二字旁,用尽全身力气,重重钤下!

    “嗑!”

    一声轻响,但却仿佛重锤敲在寂静的暖阁里。

    此时此刻正统朝第一道完整的、具备当下最高效力的敕谕。

    在这子夜时分,于这深宫暖阁之中,由九岁的皇帝与他的心腹太监联手铸成了!

    “袁彬!”

    “卑职在!”阴影中,袁彬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踏出,按刀单膝点地,甲叶轻响。

    暖阁内的搏杀景象、王振临死前那怨毒到极致的嘶吼“你不是我的小主子!你是妖孽!”,犹在眼前耳畔回荡。

    他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虎目低垂,死死盯着金砖缝隙,试图驱散脑中那惊世骇俗的念头。

    陛下……记得他爹袁亮,是宣德爷潜邸时的老亲卫,忠勇战殁。

    陛下……知道他哥袁成,死在大同城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陛下金口玉言,把他这“忠烈之后”从西华门提到御前,是天大的恩典,是袁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袁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

    他脑子里装的,是爹娘教的“忠勇”,是边关风雪里淬炼出的“恩义”,是军汉最认的“本分”

    边关的血与火告诉他,能除蠹虫、护国本的,便是明主!

    至于那躯壳里藏着什么……那不是他一个武夫该想、能想的事!

    他猛地一咬牙,将最后一丝杂念碾碎。

    “持此敕谕,率朕亲卫四人,即刻出西华门,驰赴英国公府!宣敕,面交张辅!不得假手他人,不得有片刻延误!沿途敢有阻拦窥探者——”朱祁镇目光扫过袁彬腰间的绣春刀,“立斩!”

    “卑职领命!人在敕在!”袁彬双手高举,接过那尚带墨香与朱砂余温的敕谕,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冲出暖阁,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宫道之中。

    ---

    英国公府,深夜

    书房内灯烛未熄。

    张辅未着官服,只一袭玄色直裰,立于巨幅《九边舆图》前。

    灰白须眉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宣府、大同的关隘。

    京营整饬千头万绪,军械案余波未平,王振“自尽”的迷雾更添变数。

    这位四朝老帅,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公爷!公爷!”老管家头一次撞门而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宫…宫里!袁彬袁大人!带着御前侍卫,持刀闯府!已到二门了!”

    张辅心头剧震!夤夜持刀闯府?祸耶?福耶?

    念头电闪,身体已本能做出反应:“开中门!焚香!备…备接旨仪仗!”

    无论吉凶,皇命如天!

    他刚疾步穿过回廊,便见庭院中央,袁彬一身戎装,手捧明黄卷轴,如标枪般挺立。

    四名按刀侍卫分列左右,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夜风卷动袁彬的兜袍,露出腰间雪亮的绣春刀!

    “臣张辅,恭聆圣谕!”

    张辅毫不迟疑,行至庭中撩袍便拜,身后闻讯赶来的仆从瞬间黑压压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

    袁彬展开敕谕,声如洪钟,炸响在寂静的夜空:

    “敕谕太子太傅、总督京营戎政、英国公张辅:朕惟戎政乃社稷之干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辅心上!

    “全权专决!”“先行拿问!”“立斩不赦!”这权力!这信任!这杀伐决断!

    这分明是蛰伏深渊的潜龙幼君,向他递出了开疆拓土、廓清朝野的尚方宝剑!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顶门,让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帅,身躯竟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是巨大的震撼与被托付江山的沉甸甸使命感!

    当听到最后那句“期尔速振军威,再造雄师,以固我大明万世之基!钦此!”时,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袁彬手中那敕谕上殷红刺目的“承天受命之宝”与朱砂淋漓的“广运之宝”关防!

    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宣敕毕,袁彬上前一步,双手将敕谕郑重递上:“老公爷,陛下口谕:戎机急迫,望公勿负朕托,放手施为!陛下在宫,静候捷音!”

    张辅双手高举过头,以最恭谨的姿态接过那重逾千钧的卷轴,声音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沉浑与难以抑制的激昂:“臣张辅,叩谢天恩!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重托!京营不靖,军威不振,老臣提头来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庭院中久久回荡。

    ---

    文渊阁,黎明前

    值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杨荣须发戟张,紫袍因激怒而剧烈起伏,他抓起那份送至内阁敕谕抄本,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戳穿!“‘专决’?‘先行拿问’?‘立斩不赦’?!这…这置内阁于何地?!置国法于何地?!还有这陈安!一个阉竖,竟敢批红用印!王振尸骨未寒,阉祸已生!还有兵权又尽予武夫陛下…陛下这是被奸佞蒙蔽了!”

    说完他猛地将抄本掼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东杨公息怒!”杨溥胖脸煞白,汗如雨下,他指着敕谕上那方朱红小印和旁边的关防,“

    “此乃敕谕!是陛下亲笔所书!有‘承天受命之宝’私印为凭!陈安以司礼监秉笔身份批红用‘广运之宝’,按制…按制并非完全无据啊!这…这如何封驳?”

    “程序?!”杨荣怒极反笑,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弘济!你糊涂!这分明是‘中旨’!是绕过内阁的乱命!张辅得此敕谕,兵权在握,生杀予夺!再加上那提督东厂的陈安,内外勾连,这大明的天,就要姓张姓陈了!还有这王振!羞愤自尽?三品哀荣?滑天下之大稽!此中必有惊天阴谋!我等身为阁臣,匡扶幼主,正本清源,责无旁贷!明日早朝,我必率六科,封驳此乱命!彻查王振死因!”

    “勉仁!”一直闭目沉默的杨士奇猛地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杨荣的咆哮。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着那份敕谕抄本,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其捏碎。

    “封驳?你拿什么封驳?敕谕授权大将整军,乃太祖、太宗旧例!陛下援引‘京营糜烂、动摇国本’之由,名正言顺!陈安批红虽有争议,但司礼监印信是真!此刻发难,你是想坐实一个阻挠整军、贻误戎机的罪名吗?!”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杨荣和杨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疲惫与深沉的忌惮:“王振怎么死的?重要吗?陛下说是羞愤自尽,那他就是羞愤自尽!这哀荣,是给太皇太后看的,是给天下人看的,更是…给咱们看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潜龙已醒,其爪牙之锋,今日可见一斑。此刻妄动,非但不能‘正本清源’,反会授人以柄,空留余祸!”

    听到此处,杨荣再也按耐不住,豁然身起。

    黄昏水榭旁的那场小皇帝精心排演、荒诞至极的皮影戏,竟把他杨荣,变成了戏台上唯一一个被强行按着脑袋喝彩的丑角!

    “愧对东杨公”……

    那腌臜贱婢的哭嚎,如同淬了毒的针,还犹如在他耳中刮搅。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

    更可恨那刘永诚老狗,还竟代表太皇太后堂而皇之做了“见证”!

    “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权柄旁落,看着张辅、陈安之流……”杨荣睚呲欲裂,拳头捏得指节咯咯作响。

    “就是看着!”杨士奇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整饬京营,扫除积弊,确是当务之急。让张辅去做!让他去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去碰工部、户部的硬钉子!我们…且静观其变。”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思量,转向杨溥,“弘济,户部那边,关于整军所需钱粮,你需心中有数。张辅若来协调,既要卡住不必要的靡费,亦不可过分掣肘,授人以‘贻误军机’之口实。”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那份敕谕抄本上,缓缓说道:“经筵…才是吾辈真正的战场。陛下天资聪颖,更需圣贤之道日夜熏陶。我意借下月陛下万寿之机,奏请重启‘朔望大经筵’之制。以此煌煌圣典,为其定下心性,明晰君臣之分,方是正本清源的大道!”(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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