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羞愤自尽的第二天清晨。
紫禁城的天空阴沉得如同被泼了墨。
乾清宫内,朱祁镇一夜未眠。
此刻他既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读书习字。
他只是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常服,独自坐在暖阁的窗边,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在晨风中摇曳的斑驳树影。
他小小的脸上,没有半分孩童的惊惧与疲惫,只有一片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静。
那双清澈的眸子深邃如渊,仿佛昨夜太液池的冰冷池水,已经尽数沉淀其中。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主子,”陈安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上前,却已不敢如往常般劝慰。
“慈宁宫的老祖宗和仁寿宫的皇太后,一早就遣人来问了三回安了。刚才又传话来,请您过去用早膳。”
朱祁镇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落在陈安脸上。
他那眼神,让这位新晋的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心中猛地一凛,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
他明白此刻的小主子再也不是一个需要伴伴“陪着”去见长辈的孩子,而是一位真正的主君。
“知道了。”朱祁镇的声音不大,但那属于孩童的稚嫩声线里,已透出一种令人沉甸甸的威严,“更衣。”
陈安立刻躬身:“奴婢遵旨。”
他微一颔首,两名身着靛青贴里的尚衣监小太监便捧着覆有明黄锦袱的紫檀托盘,屏息趋步而入。
托盘掀开。
左边是象征谦恭的石青色常服,右边则赫然是那件小号的明黄织金云龙纹服袍,袍上金线织就的行龙在晨光下隐隐生辉,同色的小号乌纱翼善冠置于其上。
朱祁镇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石青色,指尖指向了那抹不容僭越的明黄。
更衣的过程迅捷而肃穆。
小太监们动作轻柔的帮朱祁镇褪下玄色常服。
陈安亲自捧起那件沉甸甸的明黄龙袍,由太监服侍朱祁镇伸臂入袖。
镶玉革带束腰,玉銙轻碰,发出清响。
最后,小号的乌纱翼善冠稳稳加顶。
当龙袍上的最后一丝褶皱被陈安抚平,镜中映出的身影已截然不同。
那小小的身影上,如同被无形的龙气所绕,辉煌得令人屏息
朱祁镇没有再看铜镜中一眼。
他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垂手侍立的陈安和两名尚衣监太监。
“起驾,慈宁宫。”
“奴婢遵旨!”
陈安躬身领命,随即侧身半步,为小主子让开通路。
朱祁镇宽大的明黄袍袖随着步履轻轻摆动,袖口金线织就的海水江崖纹在晨光中流淌。
殿门早已被拉开。
门外阶下,随行内侍和袁彬率领的护卫们早已屏息肃立。
当那一抹耀目的明黄出现在殿门口时,阶下所有人,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躬身垂首。
清晨微凉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也都凝固。
朱祁镇目不斜视,在陈安虚扶的引导下,稳稳踏上步辇,端坐于那象征至尊的明黄软褥之上。
“起——辇——!”陈安的嗓音划破静谧。
步辇平稳抬起,行在宫墙夹道间。
朱祁镇端坐其上,目光掠过两侧肃立的侍卫和低眉顺眼的宫人。
他知道,昨夜的血腥味还弥漫在太液池畔,而今日慈宁宫里的风暴,只会比那池水更冷冽。
但他需要这场风暴,更需要掌控它。
所以这身象征九五至尊的明黄,便是他今日的甲胄。
九岁的身躯,在此刻,第一次主动地撑起了那原本就属于他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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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掌事尚宫李氏亲自验看了御膳房送来的早膳。
一泵用新贡燕窝、牛乳、粳米细细熬煮的“玉露粥”,一碟用南边新到的莲子磨粉制成的“七巧糕”,还有几样用鱼露净过的爽口小菜。
每一样,都由专职的银箸小太监试过,再由李尚宫的亲信女官验看色泽、闻辨气息,最后才被盛放在官窑新出的甜白釉瓷器里,用明黄云锦罩子严严实实地护着。
“都仔细着点,”李尚宫的声音透着正五品女官的威严,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噤若寒蝉的宫女和内侍,“这几日宫里风声紧,但凡在老祖宗跟前出半点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几个随侍的小太监宫女闻言,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她们交换着眼神,里面都是掩不住的恐惧和好奇。
王公公“投水”的余波,如同看不见的阴云,也同样笼罩在慈宁宫的每一寸砖瓦之上。
偏殿内,孙太后早已到了。
她面前的茶换了三巡,却一口未动。
她身边的掌事嬷嬷王氏,正不动声色地为她揉捏着冰凉的指尖。
“嬷嬷,你说……母后今日召见镇儿,究竟是何意?”孙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既为儿子昨日的“雷霆手段”感到震惊,又为他即将面临的未知命运而心焦。
她的地位,她的家族,全都系于那个九岁的孩子身上。
王嬷嬷垂着眼,声音沉稳:“娘娘宽心。万岁爷是真龙天子,自有天佑。您要做的,就是信他。”
王嬷嬷的这句“信他”,让孙太后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却也更添了几分茫然。
辰时正,朱祁镇到了。
他步履沉稳,仪态端肃,小小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当那团小小的明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孙太后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搂入怀中。
“我的儿,可是吓着了?让母后瞧瞧。”
孙太后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亦是带着颤抖,她急切又心疼地抚过朱祁镇的脸颊、额头,仿佛要确认他完好无损,强忍的泪水在眸中打转。
“母后……”朱祁镇低低唤了一声,顺从地将脸埋进母亲温暖而带着熟悉馨香的怀里,小小的身体似乎还带着一丝僵硬,但声音却闷闷地透出依赖。
感受着怀中小儿的娇态,孙太后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
她猛地抬起头,用身体将朱祁镇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像护崽的母兽般,对着内殿的方向急切道:“母后!镇儿他还是个孩子!昨日之事……
“孙氏。”
内殿传来太皇太后张氏平静却冰冷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她的哀求,
“让真儿,到哀家身边来。此间事,自有哀家与皇帝分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听到太皇太后第一次对自己用姓氏相称,而非往昔里的“太后”或“儿媳”,这份疏离与威压,让孙太后脸色瞬间煞白。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
她只能紧紧攥住朱祁镇的小手,缓缓走进那间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浓重檀香的内殿。
张氏端坐榻上,外罩着一件素色缠枝莲纹的褙子,手中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
她的目光,如同一口幽深的古井,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孙儿。
他没有跑,没有跳,步履沉稳,目不斜视。
朱祁镇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踏着属于帝王应有的节奏,走入殿中。
“孙儿给皇祖母、母后请安。”他躬身行礼,声音清亮,不带一丝颤抖。
“镇儿,你过来。”张氏的声音沙哑,同样也不带一丝温度。
朱祁镇依言上前,在距离御榻三步之处站定,抬头,坦然迎上祖母的眼睛。
“跪下。”
朱祁镇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袍角,双膝稳稳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王振,是你杀的。”
张氏没有用问句,而是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陈述,将翁孙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狠狠捅破。
听到母后这句石破天惊的断言,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孙太后依然止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用丝帕死死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望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朱祁镇依旧跪得笔直,他没有立刻辩解,只是抬起那双沉淀了太液池寒意的眸子,迎向祖母深不见底的目光。
短暂的沉默,是他无声的承认,也是一种无形的对抗。
“皇祖母,”他的声音清亮,打破了死寂,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王振不死,大明危矣。孙儿此举,是为您,为母后,为朱家列祖列宗,扫除一个动摇国本的祸患。”
张氏的指尖在佛珠上猛地一顿。
朱祁镇这回答,既避开了直接认罪,却又将动机拔高到江山社稷,堵住了她以“私刑”为名的诘问。
张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身形瘦小却气度沉凝的孙儿。
“于谦巡抚河南,是你之意。袁彬擢拔御前,是你之意。张辅借阅兵发难,孙继宗恰逢其时接掌锦衣卫,亦是你之意。陈安,更是你手中的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惊怒与探究,
“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哀家不信!告诉哀家,是谁?是谁在背后教你?张辅?还是你那位好舅父孙继宗?!”
这才是她太皇太后心里扎着的最深最锋利的刺!
一个九岁的孩童,绝无可能布下如此天罗地网!
她必须揪出那个藏在幕后的执棋人,斩断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黑手!
孙太后闻言,浑身剧震,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她再也顾不得仪态,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和急切:
“母后!冤枉啊!兄长他……他对陛下、对朱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他绝无此心!”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在张氏冰冷的脸上和跪着的朱祁镇身上慌乱地扫视,仿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镇儿……我的镇儿……他才多大?他才九岁!他懂什么啊!这……这定是有人……有人……”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未经掩饰的惊恐和急于撇清的慌乱。
孙太后辩解兄长的话语未完,护子的本能又让她立刻将矛头指向虚无的“有人”,但具体是谁却又说不出来,只余下急促的喘息和眼中无法抑制的惊惶泪水。
“住口!”太皇太后的呵斥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森然,将孙氏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孙太后身形一晃,脚下虚浮,若非身后的王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就要瘫软下去。
张氏没有理会儿媳的无措,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朱祁镇,
“哀家今日,就要听他亲口说出是谁!这朱家的江山,容不得半点鬼魅魍魉!”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浓重的檀香也掩盖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跪在冰冷金砖上的、小小的明黄身影上。
朱祁镇缓缓抬起头,那双沉淀了太液池寒意的眸子,主动迎向祖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短暂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薄唇微启,清亮的童音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清晰地响起。(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