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的乌托邦

    宴会厅水晶吊灯碎裂般的喧嚣,被“望海花园”小区老旧铁门“哐当”关上的闷响彻底隔绝。叶蓁蓁单薄的肩膀在晚风中瑟缩了一下,怀里紧紧抱着半人高的画板,像是抱着最后一片救命的浮木。画板边缘粗糙的木刺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提醒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身后那栋在望海市黄金地段勉强维持着体面的中档公寓楼,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几扇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却与她再无关系。房东那张刻薄的脸和最后那句尖利的“明天!明天必须搬走!艺术能当房租交吗?”,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绕过堆满废弃建材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馊腐的气息。尽头,一截锈迹斑斑、仅容一人通过的铁制消防梯,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秘径,扭曲着攀附在公寓楼的灰色外墙上。

    高跟鞋早已被她脱下拎在手里,细嫩的脚掌踩上冰冷粗糙的铁梯,每一步都硌得生疼。夜风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和廉价塑料袋,擦过她裸露的脚踝。头顶上方,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幕,“烬海集团”的巨大LOGO在远处摩天大楼的顶端流淌着冰冷的蓝光,俯视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阁楼的门,是一块薄薄的、变形翘曲的复合板。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混杂着松节油、陈旧纸张和尘埃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包裹住她。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像一个被遗忘的、塞满杂物的鸽子笼。斜顶的天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几乎透不进月光。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用旧电线吊着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温暖却无力的光晕。

    画架就支在灯泡正下方,像一座小小的圣坛。上面固定着一幅接近完成的画稿,线条柔和,色彩纯净得不染尘埃。画中是夜晚的森林,巨大的、发着微光的蘑菇如同童话里的城堡,一只憨态可掬的月亮鲸鱼漂浮在树冠之上,背上驮着熟睡的星星。这是她为自己编织的“月光森林”系列,一个只存在于笔尖和幻想中的乌托邦,是她对抗外界冰冷挤压的唯一堡垒。

    叶蓁蓁把画板小心翼翼靠在墙边,脱下磨得脚掌生疼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走到画架前,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只月亮鲸鱼光滑的背部。冰凉的触感,带着纸张特有的纹理。一丝微弱的、近乎慰藉的暖流,从指尖流向冰凉的心口。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郁的松节油气味,此刻竟成了最熟悉的安全感来源。

    视线落在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一张对折的、边缘磨损的打印纸,被一块用过的调色板粗暴地压着,像一道无法回避的判决书。

    她走过去,指尖有些发凉,拿起那张纸。

    【限期搬离通知】

    住户叶蓁蓁女士:

    您承租的望海花园小区A栋阁楼(非规划居住空间),租金已拖欠超过两个月。依据《租赁合同》第七条第3款,现正式通知您,请于明日(9月18日)下午6点前,将您所有个人物品清空搬离。逾期未搬,屋内物品将视为废弃物处理,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及清理费用,由您自行承担。

    落款是房东潦草的签名和一个鲜红的、带着怒气的指印。

    “艺术能当房租交吗?”

    房东尖利的声音又一次在脑中炸响,与通知单上冰冷的铅字重叠。叶蓁蓁捏着纸页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呻吟。一股冰冷的、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漫延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腰腹……一直没到胸口,让她几乎窒息。喉咙里堵着一团酸涩坚硬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画廊老板那张油滑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

    “小叶啊,你这画,灵气是有的,就是……太小众了!现在流行什么?冲击力!话题性!懂不懂?上次沈公子多看了两眼,那是人家有涵养!你还真以为能靠这些哄小孩的东西吃饭?”

    沈烬……那个在宴会厅光影交错中,如同天神般完美的男人。他只是在她局促不安、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时,目光偶然扫过她摊在膝上的速写本,唇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甚至可能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可就是这一瞥,被旁边眼尖的画廊老板捕捉到,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热情地凑上来攀谈,话里话外都是“沈公子欣赏你的才华”。结果呢?老板转头就用这个当噱头,把她那些未被市场认可的、带着稚拙童真的画稿,包装成“被豪门新贵青睐的潜力股”,标上虚高的价格,挂在了画廊最显眼的位置。几天过去,无人问津。老板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最后只丢下一句“清高填不饱肚子”,便不再接她电话。

    清高?她只是……只是画不出那些扭曲变形、充满痛苦嘶吼的“当代艺术”。她只是固执地相信,这个世界某个角落,或许还存在着月光森林和会飞的鲸鱼。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迅速积聚,滚烫酸涩。叶蓁蓁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把泪水逼回去。不能哭。哭了,画纸会皱,颜料会晕开。这间小小的阁楼,是她最后的堡垒,不能坍塌。

    她松开几乎被捏烂的通知单,任由它飘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片枯叶。然后,她几乎是扑到了画架前的小板凳上。动作有些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颜料罐。“哐当”一声,罐子倾倒,浑浊的水流带着洗笔的杂色,瞬间在地面蔓延开一小片狼藉的污渍。

    叶蓁蓁像是没看见,也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她一把抓起调色板上那支最细的勾线笔,笔尖蘸饱了纯净的钴蓝。她俯下身,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画纸,肩膀微微耸动,如同受伤小兽压抑的呜咽。昏黄的灯光将她蜷缩的身影投射在倾斜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笔尖落在月亮鲸鱼下方那片深绿色的树冠阴影里。没有犹豫,没有草稿,只有一股近乎本能的力量在驱使。纤细的线条在纸上快速游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宣泄。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在枝叶的掩映下逐渐成形。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她躲藏在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蘑菇后面,躲藏在枝繁叶茂的树冠之下,躲藏在这个由她自己亲手构建的、看似温暖安全的森林里。

    然而,再浓密的枝叶,也遮挡不住从森林之外渗透进来的冰冷窥探。叶蓁蓁的笔触开始变得急促、凌乱。她用深褐色、墨绿色,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暗红色,在树影的边缘、在画面的角落,勾勒出一只只眼睛的轮廓。那些眼睛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冰冷的瞳孔,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监控探头,又像是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带着贪婪、评判、嘲弄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冷冷地注视着画中那个蜷缩的女孩,也穿透画纸,注视着画架前同样蜷缩着的叶蓁蓁。

    阁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急促,像濒死的心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叶蓁蓁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看着画纸上那个被冰冷视线包围的、小小的自己,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积蓄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画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她猛地丢开画笔,像被烫到一样,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无声的哭泣在狭窄的阁楼里弥漫。昏黄的灯泡在她头顶轻轻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窗外,望海市永不停歇的霓虹光芒透过蒙尘的天窗,在地面投下模糊而冰冷的光斑。远处,“烬海集团”的巨大LOGO依旧在夜空里流淌着恒定不变的蓝光,如同一个冰冷的、无法撼动的坐标,标记着这个世界的真实规则。

    就在这极致的压抑和孤独中,叶蓁蓁埋在膝盖里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泪水模糊的视线,越过画架上那幅浸染了悲伤的画稿,落在角落里被她小心翼翼卷起、妥善存放的另一叠画稿上。那是“月光森林”最初的构思,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未干的泪痕,颤抖着,却异常固执地伸向那叠干净的画纸。她抽出一张全新的、雪白的水彩纸,动作近乎虔诚地铺在沾了泪渍的画稿之上,覆盖住那片狼藉和那些冰冷的眼睛。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泪水咸涩和松节油刺鼻的气息。她抹了一把脸,重新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蘸取了一大团最纯净、最柔和的月光黄。她的动作不再急促,不再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她开始在覆盖了所有黑暗的新画纸上,一笔,一笔,用力地涂抹。

    她要画一只更大的鲸鱼。一只能够驮起整个破碎的月亮、能够遮蔽所有窥探目光的鲸鱼。她要让它发出最温暖、最明亮的光,照亮森林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驱散那些冰冷的眼睛。

    笔触坚定地落下。月光黄在纯白的纸面上晕染开,像一小片倔强燃烧的火焰,在昏黄的灯泡下,在窗外冰冷霓虹的映衬下,微弱,却固执地亮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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