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漪那辆哑光黑的宾利慕尚无声滑过雨幕,如同一条冰冷的暗流融入望海市永不停歇的霓虹灯河。车窗外,湿漉漉的街道被光怪陆离的招牌涂抹得光怪陆离,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将远处贫民窟那片微弱挣扎的灯火扭曲成一片浑浊的泪痕。
几公里外,城市的心脏地带,“衡泰”律师事务所所在的摩天大楼顶层,空气却是另一种凝固的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像是这座钢筋丛林压抑的怒吼。室内恒温系统尽职地维持着体面的温度,却驱不散顾昭周身散发的、几乎要将空气点燃的灼热气息。
她站在合伙人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到极限的标枪。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薄薄的案卷副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这份副本的份量,却重逾千斤里面清晰地记录着约翰逊跨国集团劳工案的关键证据链,而其中两份至关重要的工资单和工时记录,在原始卷宗里被“巧妙”地替换成了伪造品!伪造者,正是她视作恩师、引路人的高级合伙人,梁振业!
“顾昭,冷静点!你太冲动了!”助理陈明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他试图去拉她的胳膊,却被她猛地甩开。
“冲动?”顾昭猛地转过身,明艳的脸上此刻只有燃烧的怒火,那双总是明亮张扬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火的利刃,直刺人心,“看着工地上摔断脊椎、拿不到一分钱赔偿的工人被像垃圾一样丢出来,看着他们家属跪在律所门口哭求无门,你让我怎么冷静?梁振业他伪造证据!他在把法律当擦脚布!他在把‘衡泰’的金字招牌往粪坑里砸!”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烧红的铁钉,砸在铺着昂贵地毯的寂静走廊上,引来远处格子间里几道惊疑窥探的目光。
陈明被她眼中那团近乎悲愤的火焰灼得后退半步,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顾昭不再看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愤怒、失望和决绝都压缩进这一口气里。然后,她抬起手,没有敲门,没有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厚重木门!
“砰——!”
门板重重撞在吸音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战鼓擂响。
巨大的办公室内,光线柔和,昂贵的红木办公桌后,梁振业正端着骨瓷茶杯,悠闲地欣赏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城市夜景。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温润平和,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他手微微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袖口上。
他蹙了蹙眉,脸上那副儒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抬起头。当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以及她脸上那副如同要焚烧一切的神情时,梁振业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无奈责备。
“顾昭?”他放下茶杯,抽出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的水渍,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进门要敲门,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职业素养。你在哈佛的导师没教过你吗?”
职业素养?礼貌?
这四个字像汽油泼在顾昭心头的烈火上。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张宽阔得能当床用的红木办公桌前,无视了空气中弥漫的古龙水味和权力无声的威压,将手中那份被攥得发烫的案卷副本“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纸张的边缘甚至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微微卷曲起来。
“梁老师,”顾昭的声音因极致的克制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灼人的火星,“这份证据链,原始卷宗里对应的工资单和工时记录,是伪造的!签名笔迹、格式、甚至打印纸张的批次都对不上!约翰逊集团的人事系统里根本查不到对应记录!您告诉我,这职业素养,是谁教的?!”她死死盯着梁振业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温润平和的眸子里找出一丝慌乱,一丝愧疚。
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顾昭啊,”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陈年的丝绸,滑腻而带着安抚的假象,“律师的工作,不是钻牛角尖,更不是做道德判官。我们服务于客户的合法利益,在法律的框架内,寻求最优解。约翰逊集团是我们最重要的国际客户之一,这个案子牵扯的利益有多大,背景有多深,你一个刚执业两年的新人,能看得清吗?”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说伪造?证据呢?仅凭你个人对几张纸片的‘怀疑’?你知道指控一位高级合伙人伪造证据,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吗?这不仅是对我个人名誉的诋毁,更是对整个‘衡泰’百年声誉的严重损害!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后果?”顾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上,身体前倾,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压迫感,“那躺在ICU等钱救命的老张负得起什么责任?他老婆带着三个孩子睡在工地窝棚里等一个公道,她们负得起什么责任?!梁振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办公室里挂着的‘正义’两个字,是擦鞋布吗?!”
“够了!”梁振业脸上的温和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愠怒。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震慑力,瞬间压过了窗外暴雨的喧嚣。“顾昭!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这里是‘衡泰’,不是你宣泄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方!你太让我失望了!”
停职!
这两个字如同冰水,兜头浇在顾昭熊熊燃烧的怒火上,瞬间腾起刺骨的青烟。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撑在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坚硬的木头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整个体系、被自己曾经信仰的一切狠狠背刺的荒谬感和剧痛!她看着梁振业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看着他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好…好一个停职!”顾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为了维护你们这身金玉其外的皮,为了跪舔约翰逊那点脏钱,你们连骨头都不要了!停职?行!这身皮,我还真不稀罕穿了!”她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一把扯下胸前那枚象征“衡泰”律师身份的铂金徽章——那曾经是她哈佛毕业时最珍视的荣耀。徽章在她手中攥紧,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向梁振业身后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叮——!”
清脆刺耳的撞击声响起。坚硬的铂金徽章在厚重的钢化玻璃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白点,随即无力地弹落,掉在昂贵的地毯上,滚了几圈,停在梁振业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前。像一颗被丢弃的、蒙尘的心脏。
顾昭最后看了一眼梁振业,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彻底的失望和决裂的火焰。她大步走向门口属于她的独立办公室。她的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和卷宗。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让她坠入深渊的约翰逊劳工案卷宗原件。旁边,放着她常用的那支万宝龙钢笔,笔帽上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是父亲送她的执业礼物。她一把抓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然后,她看也没看,反手就将它塞进了风衣宽大的口袋里。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不起眼的USB接口上,一个微型加密U盘正插在那里,指示灯微弱地亮着绿色——那是她昨晚通宵整理出来的、所有关于约翰逊案证据疑点的电子备份,包括偷偷拍摄的原始文件照片和一些关键录音片段。她的指尖极其隐秘地在桌沿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按,U盘瞬间弹出。她借着转身去拿旁边一个空纸箱的动作,手腕一翻,U盘已滑入风衣的另一个口袋,消失不见。
“清吧。”顾昭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开始将桌面上那些无关紧要的私人物品——一个马克杯,几本小说,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父亲在哈佛法学院的合影)——粗暴地扫进那个空荡荡的纸箱里。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破坏力,将桌面上堆叠的文件夹撞得散落一地。纸张纷飞,如同祭奠的纸钱。
陈明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件,想上前帮忙收拾,却被顾昭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他嗫嚅着,终究没敢动。
顾昭抱起那个轻飘飘的纸箱,里面只有寥寥几件物品。她挺直背脊,抱着这仅存的、象征着她被驱逐的“家当”,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顶层那片虚伪的光明和令人窒息的空气。轿厢急速下降的失重感传来,顾昭靠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抱着纸箱的手臂微微颤抖。
“叮——”
一楼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外面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堂。暖气开得很足,带着一种世俗的喧嚣。顾昭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口属于顶层的浊气彻底吐尽。她挺直背脊,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像抱着自己仅存的尊严,迈步走了出去,走向大厦那两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
门外,是望海市倾盆的暴雨和冰冷的夜。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融入门外那片混沌的雨幕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陈明压低的声音:“顾律师!等等!您的…您的钢笔!梁总交代过,律所的资产…”
陈明气喘吁吁地追到她身后,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正是用来放置那支万宝龙钢笔的。他脸上带着尴尬和为难:“顾律师…这个…请您…交回来吧…”
顾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雨水被旋转门带入,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目光落在陈明手中的丝绒盒子上,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看向陈明。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剩下一种彻骨的、看透一切的冰冷和…怜悯?
顾昭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伸向那个丝绒盒子,而是伸进了自己风衣的口袋。在陈明惊愕的目光中,她掏出了那支笔帽镶嵌着蓝宝石的万宝龙钢笔。
她没有丝毫犹豫。
在陈明反应过来之前,顾昭的手臂猛地扬起,一道银蓝色的弧线划破大堂明亮的灯光和门外混沌的雨幕!
“嗖——啪嗒!”
钢笔被用尽全力掷出,飞越了旋转门狭窄的缝隙,精准地落入了门外台阶下,一个积满浑浊雨水的方形不锈钢垃圾桶里!笔帽上的蓝宝石在污水表面折射出最后一瞬微弱而讽刺的光芒,随即被肮脏的雨水彻底吞没。
她猛地转过身,抱着那个空荡得讽刺的纸箱,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冰冷、狂暴、无边无际的滂沱大雨之中!
风雨如晦,将她单薄却挺直的身影,彻底吞没在这座庞大都市冰冷无情的腹腔之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