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的扎根

    望海市边缘的城中村,仿佛被昨夜那场席卷全城的暴雨浸透,沉甸甸地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空气黏腻湿冷,混杂着劣质煤烟、腐败垃圾和雨后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坑洼的水泥路被搅成浑浊的泥潭,倒映着歪斜拥挤的握手楼,每一扇窗户都蒙着油腻的水汽,如同疲惫浑浊的眼睛。远处,烬海中心那根冰冷的蓝色光柱,刺破低矮的云层,像一枚傲慢的钉子,楔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穗禾医馆”的旧木招牌,在湿漉漉的巷口摇摇欲坠。天光吝啬,室内更显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晕。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中药气息是唯一的主宰——苦香、辛烈、微涩的陈腐,混合着新切药材的草木清气,顽强地弥漫着,构筑起一道抵御外界污浊的无形屏障。

    林穗蹲在药柜前的矮凳上,侧影被灯光拉长,投在身后密密麻麻的百子柜上。她正仔细分拣着簸箕里刚收回来的新鲜艾草,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染上微苦的绿意。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灰扑扑的棉布旧衣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却异常洁净。昏暗的光线里,她的面容温润平和,像一块沉在溪流底下的卵石,无声承接着岁月的水流。学徒阿旺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捏着半本翻卷了边的《本草纲目》。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穿堂风和更浓重的泥土腥气。一个身影几乎是跌撞着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泥水与绝望的气息。

    是个老农。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裹在一件破旧单薄、几乎辨不出原色的夹克里。裤腿上溅满泥点,解放鞋湿透,边缘开裂,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他剧烈地佝偻着腰,一手死死抵着右下腹,枯树皮般黝黑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因极致的痛苦扭曲虬结,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不住往下淌。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濒临极限地拉扯。

    他踉跄着扑到诊桌旁,沾满泥污的手掌猛地按在粗糙的桌面上,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走投无路的茫然。

    “医…医生…”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痛…这里…痛得…要死过去咧…”

    林穗立刻放下手中的艾草簸箕。没有惊惶,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本能的专注。她快步上前,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将他安顿在诊桌旁那张磨得油亮的旧木椅上。她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别急,阿叔,坐下慢慢说。”她的声音不高,温和平缓,如同冬日里一杯温热的姜茶,悄然驱散着老人周身弥漫的惊惶寒气,“痛多久了?怎么个痛法?”她拉过老人的手腕,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他枯瘦、冰凉、脉搏跳得又急又乱的寸关尺。指尖传来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和异常绷紧的筋肉。

    “昨…昨儿夜里…就开始了…”老人佝偻着,几乎蜷缩在椅子里,声音抖得不成调,“像…像有刀子…在里头绞…绞啊…”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剧痛的右下腹位置,指尖的污垢下是深深的裂口。

    “呕…呕了几回…黄水…”他喘息着补充,浑浊的眼珠因痛苦而微微凸起,死死盯着林穗,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林穗凝神诊脉,又示意他伸出舌头查看。舌苔黄厚而腻,像蒙着一层污浊的油膜。她眉头微蹙,指尖传来的脉象弦紧而数急,结合老人的描述和体征——右下腹明显拒按,肌卫明显——一个清晰的判断在她心中迅速形成:肠痈(急性阑尾炎)。病情凶险,拖延下去,恐有穿孔之虞。

    “阿叔,”林穗松开手,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您这病拖不得,得赶紧去医院手术。”

    “医…医院?!”老人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那恐惧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剧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破旧夹衣的下摆,指节青白,“不…不去…去不起…那地方…进去就…就扒层皮咧…”他慌乱地摇头,花白的头发随之颤动,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滚落,砸在油腻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挣脱林穗的搀扶,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又被剧痛狠狠按回椅子上。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绝望之中,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哆嗦着伸进夹衣最里层,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脏污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那手帕油腻发黑,边角磨损得起了毛。他颤抖着,一层层揭开,动作笨拙而急切。终于,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一小沓纸币。最大面额是两张十元,其余是一元、五角的零钞,还有几枚沾着泥污的一角硬币。所有的钱,加起来,或许还不够大医院急诊挂号的零头。它们皱巴巴地躺在他同样污脏粗糙的手心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底层农人全部的、卑微的积蓄和尊严。

    “医生…林医生…”老人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在深壑般的皱纹里肆意流淌,声音卑微得如同尘埃里的乞求,“求求您…先…先给俺扎几针…止止痛…俺…俺回去就卖粮…卖了粮…一定来还…一定还…”他捧着那点可怜的积蓄,如同捧着祭品,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枚硬币从指缝滑落,“叮当”几声脆响,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沾上了新的污迹。

    角落里打盹的阿旺被硬币落地的声音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情景,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扫过老人痛得扭曲的脸和那点可怜的零钱,又忿忿地闭上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继续盯着墙角。

    林穗的目光,静静落在那双捧着零钱、布满裂口和泥垢的枯手上,又缓缓移到老人因剧痛和绝望而涕泪横流、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卑微的乞求,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她平静如湖的心底。没有犹豫,没有审视价值的计算,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悲悯和责任。

    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点可怜的“药费”。她温热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指尖,轻轻覆盖在老人冰冷颤抖的手背上,将那捧零钱连同那只脏污的手帕,缓缓地、坚定地推了回去。

    “钱,您先收好。”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平稳,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悄然涤荡着老人心头的恐惧和卑微,“治病要紧。”

    她转身走向药柜。动作麻利而无声。拉开一个抽屉,熟练地抓出几味药材:败酱草、红藤、丹皮、生大黄…又打开另一个小瓷罐,取出几枚圆润的芒针。她回到诊桌前,示意老人侧卧在窄小的诊床上。

    “阿叔,放松些,我先给您施针止痛,再煎一副药稳住病情。天亮后,无论如何,得去医院。”她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用酒精棉球仔细擦拭着老人右下腹阑尾穴、天枢穴附近的皮肤。她的指尖稳定而温暖,落针快而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银针入穴,捻转提插。老人的身体在最初的紧绷后,渐渐松弛下来。那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被一股温煦平正的力量缓缓熨帖、安抚。他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粗重的喘息渐渐变得绵长,紧抓着诊床边缘的枯手,也终于缓缓松开。

    林穗专注地调整着针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闪光。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慢吞吞地挪向午夜。屋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残响。

    药炉上的小砂锅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顽强地对抗着屋外湿冷的空气。林穗守着药炉,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阿旺不知何时又抱着书蜷缩在角落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终于,药煎好了。林穗小心地将深褐色的药汁滤进一个粗瓷碗里,热气氤氲。她扶起意识已有些昏沉的老人,用小勺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下去。老人顺从地吞咽着,浑浊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被这碗滚烫的药汁和眼前女子沉静的温柔,稍稍驱散了些许,只剩下深重的疲惫。

    “谢…谢谢林医生…”药效和针刺的双重作用下,剧痛暂时被压制,老人躺在窄小的诊床上,意识模糊,反复嗫嚅着,眼角仍有未干的泪痕。

    林穗替他掖好盖着的薄毯,轻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轻手轻脚地退开。她走到角落那个小小的简易灶台边——与其说是灶台,不如说是一个旧铁皮桶改造的炉子,上面架着一口小铝锅。

    锅里是昨晚剩下的、早已冷透的稀粥。上面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她默默地盛出一碗冷粥,又从旁边一个破旧的小竹筐里,拿出一个同样冷硬、表皮已经微微发干的馒头。那馒头很小,是街口最便宜的那种。

    她没有坐,就靠在冰冷的灶台边。一手端着那碗冰冷的稀粥,一手拿着那个干硬的馒头。低下头,小口地、安静地啃了起来。冰冷的食物滑过喉咙,带来细微的滞涩感。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吃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或抱怨,只有一种深植于土地般的、无声的承担。

    角落里,阿旺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诊床上,老农沉沉睡去,发出粗重但平稳的鼾声。

    屋外,望海市的霓虹在远处冰冷地燃烧。而在这间昏暗、弥漫着浓重药香的小小医馆里,只有林穗啃咬冷馒头时,那细微而坚韧的声响,如同黑暗中一粒倔强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无声地扎下了根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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