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正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说不成话,只见如此力度下,逼到眼前的绝美姿容仍然波澜不惊,声音像冰凉的铁丝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你死了就算畏罪自尽,那放锦衣卫出逃、收受贿赂攻击内阁的事情,朝廷正好需要磨刀石,总要深挖下去找人承担的,这些罪名足够他们把你全家人撕得粉碎。”
脖颈突然一松,秦明正趴在地上,被恐惧和疼痛冲破了理智,猛烈地咳嗽,声音嘶哑:“关、关我什么事?你、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我什么时候碰过这些东西?”
江澜耐心地给他解释:“李魏荣是皇上亲口定的死罪,裴嘉算内阁的人,国子监算内阁的事情,都是皇上亲自点的头。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是我来找你呢?我今日就算把你削成肉泥,什么后果都挨不着宫里。只要捡起你一根手指画押,我的差事就算完成了。”
秦明正满脸是汗,开始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李魏荣、李魏荣知道我借巡视收贿威胁我,我才答应的。裴嘉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收了陈叶的钱,那、那天晚上带人过去抓刺客而已,他说、他说这里头有功劳有好处,我没……”
“都说了不是刺客的事情,”江澜微笑道:“无妨,死了你一个,陈叶又给放了出去,我可懒得再找,不如接着去招呼你一家老小来得轻松又好玩,总有人能说出来钱来自哪里,去了哪里,你这罪名不愁的。”
“我不知道刺客在哪,我、我真不知道。我一个吃皇粮收保护费的就能把日子混好,我干什么和皇上过不去,裴嘉挨我屁事啊?”秦明正觉得面前这个人真的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唯恐说慢一个字就被她拖进去,浑身发颤:“我认,我可以指认陈叶,是他给我钱,你、你找他去,找他去……”
他发现江澜的动作的确慢下来,终于得以喘息,在窒息的寂静里一动不敢动,等着江澜的回应。
江澜缓缓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眼,似乎认真想了想,又继续往他颈间缠绕绳子,轻声细语道:“不够。你怎么还在撒谎耗我这么久?你这一身硬骨头不够玩,但昭狱里多的是专门招呼细皮嫩肉的东西,可好玩了。”
绳子如毒蛇,细密的触感都是吐出剧毒的舌头,秦明正在最深的恐惧和求生欲望中拼尽全力挤出一句话:“陈叶,他好赌,欠……欠钱,是他指使的刺客,我、我作证,我作证。”
江澜松开手,平静地问:“指认他什么?”
秦明正在剧烈的喘息中丝毫不敢怠慢:“他欠一屁股债,给我的钱肯定是不干净的,但我不知道他那钱哪来的。这个王八蛋收了这么多好处竟摆了我一道。我作证他收受贿赂,还有不明来路的钱,刺客肯定是他找的。你去审他,看他和谁里应外合,他身上的事情可多了,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放过我……”
地上光影交错,四周阴湿生寒,是渗进骨子里的寒冷。江澜收好画过押的罪状,她回首俯视地上披头散发的人,在阴暗的光线中,蓦地认出一丝残酷旧梦中的影子,好像命运在捉弄人。
秦明正感觉到身上的注视,头也不抬,说:“知道的我已经全说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荣和九年,你父亲有一日值守城门,遇上锦衣卫外勤回京,是他负责上前搜查放行,是吗?”
秦明正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有气无力地说:“说实话,他站城门搜过的人这么多,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遇过什么人?”
江澜也暗自觉得可笑,垂眸不语。
她曾在挣扎和苦痛中想过很多个如果。如果当日她们被藏进车队里,能遇到一个认真搜查的官兵,而不是收钱放行的污吏;如果那年逃荒路上她没有乱跑出来,导致阿姐出门寻她……
可是这命运向前看找不到出路,往后看,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秦明正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又问道:“问这个做什么?方才不是说好,我指认姓陈的,你就放了我一家老小。”
“我说过吗?”
秦明正一阵颤抖,瞪着双眸想向前靠近,只听到铁链声哗啦作响。
江澜慢条斯理地将供状收好,连正眼都没看过去,说:“你和陈叶在京城作恶多端,先前又耍得刑部白忙一场,如今有了这张供状作为突破口,你以为,凭康王在朝中的势力,他们谁会乐意就此咬死陈叶就放过你?”
秦明正才以为自己逃离地狱,一身冷汗尚未褪去,转瞬又被拖进无尽的深渊中。
江澜所说的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你如今也没机会给你背后的人传话了,不过,他应该没想过要捞你一把,否则我今日也到不了这里。后悔吗?”江澜徐徐倾身,紧紧盯着他颤抖的眼神。
“后悔……”秦明正露出一丝癫狂的嘲笑,“后悔到如今才把陈叶供出来,我若早些反应过来,何至于……何至于被你这个贱人拿在手里。”
秦明正只有深层的恐惧和绝望,没有说谎。看来秦明正这个废物二把手,还没到让陈叶推心置腹的地步。
江澜徐徐走向门外,扔下最后一句话:“这世上,死人最能转移纷乱。”
刑部大牢外。
刘毅冷得瑟瑟发抖,站在火炉边抱着自己,正要差人进去看看,一回头就见江澜出来。
而江澜似乎眼里没这个人,径直走向侯府的马车。刘毅不禁又抖了抖,三两步赶上前。
青尧瞧见刘毅追着人,已经迈开大步迎过来,作势要拦在二人中间,到底还是给刘毅几分颜面,见他已经规矩地停下脚步,便站在两步之外客套地点了点头。
刘毅欲言又止,回了一个客套的笑容:“侯爷可会心疼人。”
江澜疑惑道:“话我已经问完了,公公还有何事?”
“那……结果如何?”
“招了。”
“画押了?”
江澜抬眼看向大牢阴森森的大门,说:“我给了刑部的大人们,公公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回去问问。”
刘毅回头看了看,头皮有些发麻。昭狱封锁之后,原先还关在里面的人分别挪到刑部和大理寺,等候发落。
那阴气极重的鬼地方,谁乐意进去?
荣和帝给的旨意是问话,问到的结果交给刑部,没说要跟刘昆交代什么。皇上经此事之后已经开始回味锦衣卫的用处,江澜的身份更为微妙。她不透漏,刘毅只能作罢。
江澜上了马车,里头放置暖炉,铺设的软垫还是熟悉的味道。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沾回来的异味尤其浓烈,萦绕不去,不由自主动了动眉心,拿帕子把手擦干净,披上了留在车里的氅衣。
两方人马将要起行时,前方一阵忙乱的策马声骤然靠近,转眼就到了面前。
江澜听到青尧没有任何防御,只是静静等着来人靠近,明显来者是他认得的人。
她头一次在这样的安静中预感到一丝不安。
青尧:“什么事?”
来人气息沉重,言简意赅:“万寿台出了意外,伤及侯爷,所幸并不严重。侯爷现下差不多回到侯府,还请公子速速回去。”
寂静的一瞬间,江澜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撞进心里,她立即伸手掀开车帘,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地看向正好回头的青尧。
而另一边来了司礼监的人,在刘毅的马车前躬身道:“公公,圣驾受惊提前回宫,刘公公派我等速来接您回去。”
青尧听完这一句,垂眸须臾,心中似乎已有大致的判断,朝江澜微微点了个头,随即翻身上马,说:“回府,路上与我细说。”
一行人将到侯府时,江澜逐渐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听见青尧策马靠近低声道:“姑娘,侯府现下聚集的人太多,公子一定不放心你露面。我着人带你从后院进去,有什么消息再派人知会你。”
接下来的半日,江澜只能等着,时而独自坐在屋里煮茶,时而站在廊下抬头看前院的方向,听到侯府从初时各种喧闹,然后逐渐安静,似乎片刻以后又来了一些人。
她留意那边的动静在反复变幻,有时随着消停下来的声音而有所安心,时而又在片刻的宁静中觉得那一方天地离她遥远。
直到天色将晚,人声嘈杂终于消停。励安侯府回到漫长的寂静。
有丫鬟送来晚膳。
江澜在午膳时没什么胃口,只是夹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此时坐在桌前,她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抬眼一看,竟一时怔了怔。
面前的丫鬟正是平日照顾她的人。江澜又看向站在门外没进来的仆从,果然,也是从那边宅子过来的。
这丫鬟向来机敏,对江澜多几分熟悉,也不怕她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笑了笑,说:“姑娘安心,侯爷派人把咱们几个接过来照顾姑娘。菜式都是按着姑娘往日的饮食去做的。天冷,姑娘外出半日,又在这里等了许久,得多吃几口暖暖身子才好。”
熟悉的味道自鼻腔涌进心间,江澜从熟悉又惶恐的感觉中呆了片刻,垂眸看着桌上的东西:“多谢。”
丫鬟知道她素来不喜欢有人守在近旁,摆好东西便退了出去。
夜里的北风拨着烛火摇晃不定,院中的树杈总在窸窣作响,偏不安宁。
转过游廊就能看见门口,谢君乘蓦地在拐角前停下,随后垫着脚极轻地往前走了两步,果然就见江澜坐在门前,正托脸看满院承了雪枯枝。
门前没有掌灯,屋子的暖帘被卷了起来,从里面洒出一片暖暖的光。宽大的氅衣在她身后的地板上铺了一抹静谧的月色,旁边有个炉子煮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声音。
谢君乘侧眸沉迷少顷,一时不舍得再往前。
谢霆山与蒋氏伉俪情深,蒋氏的悲天悯人赋予她充满智慧的温柔,但也让她逐渐体弱多病,没来得及应诺跟谢霆山游历四方就走了。
谢君乘记得,从前父亲母亲好像总能心意相通,从未争吵半句,还会及时让彼此知道自己如何想。
他那时候以为,人与人之间都是如此,赤诚以待,不该欺瞒。
可江澜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他问都问不明白,把轻易到手的答案握在手里再一看,就会发现那只是一汪冷水。
一汪冷水似的人回身拿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对空无一人的位置道:“侯爷让人等了这么久,打算就这么看几眼就走吗?”
谢君乘轻咳了一声,迈步走来,解释道:“本就是小事,他们瞎着急,才围着我看了又看。”
他掀起衣袍在江澜旁边坐下,继续道:“好不容易一个个送走,宫里送东西又接着来了。”
赵启送来一些治伤补身的东西,接着是宁王和康王差人过来,然后又是惠妃的人……偏偏来的人都是得了命令,要看一眼小侯爷的伤势如何才好交差。
谢君乘早就想把人全扔给青尧去应付。
江澜的目光在谢君乘缠了纱布的左手腕流转:“这些话,侯爷差个人过来说一声就好。”
谢君乘觉得手上一阵酥麻,顺着筋骨窜到心间。
他摸不清这语气里隐的什么情绪,故作疑惑地说:“我以为青尧叫人过来说过了,原来阿澜不知道啊。”
伫立几步开外的青尧更疑惑地看过来,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喊冤,却见谢君乘侧头瞪了他一眼。
青尧只能忍气吞声背了这桩冤案。他好几次想叫人过来说一声,好让人姑娘家不必一直惴惴不安等下去,结果都让谢君乘拦下来,让他什么都不准过去说。
奸计得逞的励安侯还把左手转了转,好让人看个够,说:“你看,不必担心,一点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
江澜倏忽抬眸看着他,茶壶在手中停滞了一会儿才放下,还是忍不住否认了一句:“我没有在担心。”
谢君乘向前倾了倾,毛茸茸的衣领在廊下游过的微风里翻飞,散开了熟悉的味道:“那你在这里等这么久?”
江澜正襟危坐看着他时,眸中只映着一点清浅的夜色:“侯爷也在等我啊。”
“我……”谢君乘话到嘴边,笑着叹息一声,把左手老实地放下,轻声道:“好,你先说。”
“秦明正能指证陈叶好赌欠债,拿着来路不明的钱去贿赂手下,让人在裴嘉遇刺那一夜埋伏刺客。”
谢君乘不紧不慢地点了头,没再深究里头的细节,说:“他们审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你用的什么本事?”
江澜认真地答道:“就是侯爷说的读心术。”
谢君乘也很认真地看她:“那我方才有没有撒谎,阿澜是否能读出来?”
“我还以为,侯爷是不会骗我的。”
“那当然不会,”谢君乘放下茶杯,“我方才所说,是真的不想让你担心。”
“照今日情形,侯爷,以你的功力完全可以躲开。”
“你的读心术真是出神入化,”谢君乘说:“我远在万寿台,都瞒不过你。”(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