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意外发生时,众人正好站在高殿前,凭栏眺望四周景观。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只一刹那的从天而降般,一根半人高的木梁先从高处砸在头顶屋檐上,随后连带碎石瓦片轰然滚落。

    护卫们都在台阶下守着,根本来不及冲上来护驾。谢君乘正好站在赵启旁边,电光石火间,他先一把推开了赵启,瞥见一截木梁正冲着自己砸下来,似乎被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以至于来不及躲闪,本能抬起手挡在面前。

    但这一下看似迟钝的遮挡,他已经运了内力,换作寻常没有武功傍身的人,只怕要让这一下当场砸废了手。

    原本井然有序的万寿台登时乱作一团,一通推挤忙乱以后,浩荡人马带着受伤的励安侯和受惊的赵启往京城赶路。

    不料今日出门似乎诸事不顺,队伍竟在京郊遇上暴民冲撞。所幸御驾之外防卫森严,暴民被隔在遥远的守卫以外,但到底还是耽搁了片刻,使原地稍候的荣和帝更为不悦。

    “皇上连番受惊,对宁王没说什么?”

    谢君乘事不关己的样子:“事发突然,我这里的混乱才刚停歇,不知他们还作何猜想。”他目光越发好兴致,“你觉得有人要害我?”

    江澜垂眸说:“我不知事发情形,不好推断。侯爷觉得呢?”

    “那等万寿台建成了,我带你去看看,”谢君乘浑然不觉自己答非所问。他把温热的茶杯圈在掌中摩挲了一会儿,说:“阿澜,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有时候,敏锐和质疑太深,就会成为本能一样,让人自然而然不相信一切耳闻目睹。”

    “我为侯爷忧心,侯爷说我多疑。”

    谢君乘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从她的方才的片刻沉默里似乎感知到一丝沉重,说:“我只是想知道,或者说,是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困于一隅。你明明会担心、会困惑、会犹豫,也会突围、会设法,为什么只由着疑心挡在面前?”

    江澜说:“侯爷惯会收敛锋芒,怎么只许自己骗人?”

    “可我不骗你啊,”谢君乘说:“来,你看看我就知道我没说假话。”

    我不骗你。

    谢君乘总把这样的话说得尤其深情又熟练,眼里闪着光,会让人心甘情愿地丢盔弃甲,在他的认真里沉溺起来。

    夜幕的阴霾散开,院中铺了一地的清澈,谢君乘的眼眸里映着月华。晚风又在悄悄拨动了枯枝败叶,江澜嗅着毛领和氅衣散开的气息,鬼使神差地追逐他眼中的细光。

    的确没有说谎。

    她在各种阴暗念头里信手拈来地找破绽、去攻击,如今在那一片澄明里突然自惭形秽,生出一丝彷徨。

    “看到什么了吗?”

    江澜波澜不惊地端起茶杯放到鼻尖,让温润的茶香弥漫开来,说:“看到侯爷心如明月。”

    谢君乘一愣,竟认真又问一次:“你真能看出来?”

    “侯爷不信自己还是不信我?”

    谢君乘低笑一声,忽而在这样束手无策的感觉中想起一句话,说:“我总是说不赢你。”

    谢霆山从前辗转各地施政,朝廷内外皆威名赫赫,唯独对着蒋氏没有办法。蒋氏认真起来的时候,随口一句就能堵得他不敢吱声。

    谢霆山每每遇上蒋氏较真起来,只剩这一句认输又不服气的话:“我总是说不赢你。”

    江澜觉得话里似乎还有一层意思,也不搭话,看着炉子上逐渐升起的氤氲。

    反噬像是如约而至,折磨了半宿。江澜满头大汗地挣扎醒来时,浑身的精气神几乎被抽空。梦魇中磨牙吮血的东西犹在眼前,成千上万正燃烧的长爪仍然藏在暗处,蓄势待发,还在等她一旦放松把她拖下去。

    窒息感挥之不去。江澜从前只是在麻木中冷静,逐渐和走出地狱的自己安静地相处、熟悉,而后认清楚一个事实:能走出炼狱深渊的只有鬼,不是人。

    李魏荣从前和她说:“人性的懦弱本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深渊,是不可窥探和索取的,但你从中拿了好处,占据上风,怎么还能指望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呢?”

    余生都是深渊里爬出去的魔鬼吗?

    江澜紧紧抱着被褥,在止不住的喘息里努力不去回想。她头一回在反噬后的心有余悸里生出遥远的念想,想解开这些枷锁,不做蛊毒的傀儡,不做剖开人性的鬼。

    她想堂堂正正地走进每一个深夜。

    翌日风雪交加,陈叶和万寿台的一个工匠先后下狱。

    工匠认了渎职之罪,伤了励安侯,又让荣和帝受到惊吓,本也足够被判死罪。

    但事情传到赵启那里的时候,他只是轻叩着书案不说话。刘昆在一旁伺候笔墨,猜到七八分,便以贺寿为由替人求情,案子就此发回去重审。

    陆仪摸不着滋味,忽而庆幸把陈叶关了几日,还没着急提审。

    那份扭转局势的供词,好巧不巧是在各部尚书陪赵启出了城的日子里出现的。秦明正被关了这么多日都问不出东西,江澜到底用什么手段,让他突然就转性,而且事后又果断自尽。

    刑部大牢的狱卒缄口不言,但陆仪只消多问几个人就知道,当日是什么人去过大牢。

    这可让青天老爷发愁了。

    刻进骨子里的态度让他无法坦然接受和承认这份供词,可这明摆着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出手办的事情,内阁也知道且默许,他一个刑部尚书能怎么办?

    陆仪和元铮心照不宣地从中感受到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是以趁着万寿台的事情故意拖了几日,等廷议上探了荣和帝的口风,才敢正视那一份供词,拿去审人。

    陈叶这一回却讲得顺当,只认自己收了民间的情报加上自身直觉,才料到裴嘉会出事,就调整那一夜的巡防安排,让心腹过去埋伏,顺便提携下边的人,没想到真遇上了。

    “我是给了他一笔钱,”陈叶的态度说不上差,但也坦然得跟有所准备似的,“秦明正是我一手提拔的,往日在外面没少捞好处,我不给点甜头,他怎么会冒险听我的调整呢?”

    陆仪想了一会儿,问:“按你那点俸禄,赌都不够玩,哪来这么大一笔钱还去买通心腹?”

    陈叶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不可思议地注视元铮和陆仪,说:“御史大人,尚书大人,难为二位高居庙堂还知道小的们过得艰苦啊。我手下的人混个一年半载都摸得清路数,出去巡街之前知道先孝敬我,好去油水更足的地方,我怎会没点手段给自己赚一点呢?”

    元铮愤然道:“岂有此理!内阁当年力排众议让你当了统领,看重的就是你出身寒门,身家清白,不受京城世家牵制。你如今却成了欺上罔下的贪官污吏,还记得自己如何走到今日的吗!谁给你的胆子?”

    陈叶置若罔闻,像个街边的浪荡痞子,懒散道:“大人不必这样痛心疾首,你在朝堂高高在上,靠那身官服和一张嘴就能伸张正义,我在街头巷尾收钱办事,满足百姓的安居乐业,咱俩没有对错之分。我要说的就这些,出身寒门的贱命,走到今日即使拿着京城安危,也没有谁看得上我,无人指使。”

    数道刑罚之后,陈叶还是原先的说法。陆仪和元铮也料到,对他这样的硬骨头而言,用刑得不到什么进展。

    元铮似乎同样察觉到什么,拿着证词问:“陆尚书,如何?就这么给大理寺?”

    陆仪点了点那张纸:“御史大人,这薄得透光啊,外头风雪交加,经不起几个来回。”

    元铮知道,荣和帝刚把万寿台的事情驳回重判,大理寺这会儿肯定也在吊着十二分精神做复核,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若是直接递交过去,兴许在大理寺门口等一会儿就能把案子又领回来。

    元铮点了点头说:“陆尚书睿智,还是要仔细些才好。”

    陆仪出了大牢就派人去叶家找人,不料只能得到“人去楼空”的答复,忽而觉得那张泛黄的证词更加疑点重重。

    回府以后,陆仪闷在书房,还对着案宗心烦意乱。

    陆庭越送来一碗补汤:“案牍劳形,父亲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陆仪正揉着眉心,抬头一看,忽然觉得陆庭越近来的确是正经了些许,不似从前,老不见人影。

    屋外风雪不停,一碗热汤果腹,身上的疲乏和心头愁绪也松了一些。

    陆庭越瞧着父亲的神情放松下来,几番话语在心里又来回演练几遍,恭敬地问道:“爹还在为陈统领的事情烦忧?”

    陆仪难得想跟儿子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轻叹道:“宦官当道,皇上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稍有不慎就如当日的锦衣卫一样下场。你啊,若早有你大哥那样争气,可以在朝中整得一席之地,我如今也不必这样。”

    陆仪从前一直认定,为官者,像他这样执掌刑罚审查之权,应该认定那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老话,理当只认法度和真相。

    可细细回看近来种种,他们在下面如何秉公执法,任人唾骂地坐稳了铁面青天的位子,天子的心思到底隔在九重宫阙当中,还隔了不知道几张嘴,说变就变,变起来还没个道理。

    陆庭仲纵然是天之骄子,也难以避免在纷争中摔了一跤。

    陆仪事后时常在宿夜难寐的时候扪心自问,案子究竟要如何办。

    陆庭越顿了顿,说:“妇孺老少皆在,没这么容易凭空消失,只是近来形势微妙,不论是刑部还是巡防营,其实都不好在京中大肆搜查。”

    陆仪忽地抬头端详了陆庭越一会儿,垂眸沉声道:“坐下来吧,接着说。”

    陆庭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并没有落座,还是微微颔首的姿势站在陆仪旁边,说:“陈叶为人敏锐,家中皆是未经官场的平民,不懂迂回,也经不起吓,想来即使背后真的另有指使,陈叶应该不会和家人透露过,找到人,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父亲与其在这一处止步不前,不如根据陈叶的口供去挖一些别的东西。只要对朝堂社稷有用,对父亲而言是功劳,对皇上来说更是喜闻乐见之事。”

    陆仪眨了眨眼睛,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还是看岔了,可面前站着的确是陆庭越,不是陆庭仲。他细细想来,这种钻缝子的心思也不会是陆庭仲说得出来的,的确是陆庭越的作风。

    陆仪扶额想了片刻,陈叶的说辞里只反复提到一件事,就是自他而下的人都在收钱办差……巡防营!

    “你的意思是要我查巡防营的欺压收贿?”

    陆庭越仍旧庄重:“是。巡防营本该是维护百姓安危的利刃,如今却将敛财的刀伸向平民,如此贪赃枉法之举,正好借陈叶的供词挖开一道口子。陈年弊病一除,往大了看,百姓都对朝廷感恩戴德,皇上自然高兴。往小了看,来日新任统领上任,要摘掉陈叶手下的旧势力,经此一事,也会记得父亲。”

    陆仪多年来只知埋头于各种案宗里面,和大大小小的嫌犯打交道,明察秋毫兼之手段强硬,才是最得心应手的。乍一听这种头头是道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对陆庭越刮目相看。

    他起身时,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陆庭越的肩膀,极少见地夸了一句:“这才是我陆家的儿子。”

    陆庭越从书房出去时,还端着一副稳重模样,等书房的门一关上,得意之情瞬间溢于言表,不防门外原来站了个人,吓得退了一步:“大……大哥,青天白日的,你这么吓人干什么?”

    陆庭仲神色不变:“是你顾着高兴,没看见我。”

    在陆庭越眼里,大哥一直都是这样稳重和从容的气度,完全是照着书里的君子模样长的,自己一站他面前就觉得相形见绌。

    陆庭越轻拂了拂袖子,笔直地站出刚才说话时的模样,提醒道:“大哥才来,父亲还在看卷宗,现下怕是不得空。”

    门外风雪不停,陆庭仲的一边肩膀已经铺满一层飘雪,陆庭越却并没有察觉到。

    陆庭仲说:“我也没什么要紧事,父亲近来劳累,我进去问个安就走。”

    陆庭越点着头道:“也是,父亲见到大哥会宽慰几分,那……我便不妨碍大哥了。”陆庭越真心实意地把礼仪做足了才转身离去。

    陆庭仲心里有数,有陆庭越方才一番话,父亲现在不需要什么问安了。他站在寒风里感到宽慰,即使知道那不会是陆庭越能想到的。

    那些字里行间总透着说不明白的熟悉感像谁呢?义愤填膺之辞颇有几分老师的风格,心系民生之举像极了儿时见到的谢霆山。

    可是再想想,这番话还须有几分权衡局势的诡辩,才能让父亲听得进去。

    陆庭仲释然一笑,他现下可以断定,那父子二人应该都没听出谢君乘这些东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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