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来自西北军营的加急军报抵达洛京,拨开了连日风雪。

    大皇子赵庆琅连月苦战,一举荡平北凉军,新任的首领已经率残部归降。赵庆琅协同北凉使者已经启程返京。

    西北长达二十年的纷扰终于尘埃落定,朝廷内外一片欢呼雀跃。赵启数月来的身体抱恙,顿时从军报中感觉天佑大周,精神气越发好起来。

    青尧正带领侯府的人在前院清点东西,看见江澜来了,领着她进去,又回到前院继续忙活。

    比起前院堆满各种物品的忙乱,谢君乘这边宛如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门前已经被扫出一条小道,洒扫的仆从知道江澜来,早已经退了出去。

    青尧原先守在门外的时候闲得无聊,堆了个小雪人。谢君乘正站在那半人高的雪人面前,拿着手里的簪子认真比划,好一番风流雅致。

    江澜走到身旁,余光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簪子,是简单素净的样式。

    “阿澜,你看这边好不好看?”谢君乘俯身在雪人头上比划。

    “好看。”

    “若有个美人试试就君乘把簪子知道了。”谢君乘将发簪袖口上蹭了蹭,回身走向江澜时眉眼带笑,“这儿刚好有一个。”他抬手把这朵莹润的桃花点缀在江澜的发间。

    谢君乘随即往后撤了一步,满意地端详美人发间的春意:“很衬你,可别取下来。”

    江澜垂眸轻笑。

    墙边不知何处枝头掉下一撮雪,平地翻开了涟漪。

    谢君乘和赵庆琅算师出同门,二人素来情同手足。朝中人尽皆知,荣和帝最不靠谱的两个“儿子”算得上物以类聚,各有各的胆大妄为。

    江澜知道前院的东西都是清点出来,将要搬过去赵庆琅的府邸,里边还有不少显然是新买的,“殿下此番回京不同以往,只怕送礼奉承的东西堆成山,侯爷怎么还抢先一步给填满了?”

    赵庆琅长久不在京城,又一直未封王,没有专属的王府,回京之后居住的府邸还是从前临时拨的,连个皇子该有的规制都远远不及。

    从前偶尔回京,朝中无人在意,回回都是谢君乘带人过去收拾,为他接风洗尘。

    “我先堆满,皇兄要应付那些锦上添花的就好办多了。”谢君乘微微一笑,还不忘夸一句:“阿澜总是心细如发。”

    他走到江澜身旁,手略微抬起示意,二人并肩拾阶而上,他继续道:“皇兄从前的处境,你应该知道,如今凯旋又是军功累累,他在朝中本来不讨喜,这里对他而言反倒是被虎视眈眈的地方,我替他多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虎狼环伺,稍有不慎就被撕得粉身碎骨。”江澜捡着他刚才的一句话。

    现下天晴,门前摆好小几,旁边正温着茶水,暖帘一如那天晚上被卷起来,从屋里透出来的暖意拥簇着小几四周正舒适。

    别人或许不会懂,但谢君乘亲历昔日的谢霆山和黎宣如何接连死于阴谋诡计,没有人比他明白“劳苦功高”四个字有多么可怕。

    生前如何名震天下,安定四方,一次次从危机里杀出来为大周谋一个安定,到头来,等不到功成身退那一日,只是草草死于小人之心,连荒谬都是痛心的。

    谢君乘微微一怔,岔开话题说:“皇兄头一次带皇嫂回来,我这个皇嫂是个外族女子,也不知京中备下的东西合不合适。”

    江澜被话中的期待和愉悦感染了几分,笑了笑,调侃道:“侯爷找我过来,是帮忙挑女子用物的?可惜,我义父只教过我如何审人杀人,未曾教我这些,帮不上侯爷。”

    谢君乘手里提着茶壶,偏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澜,如墨青丝间点缀的桃红远不及她的珍贵笑意,娇俏明媚。

    他认真地澄清:“阿澜别疑心我。”

    江澜一怔,疑惑地抬起头。

    “簪子是我特意给你挑的,就当答谢你帮我想法子给陆仪传话。”

    江澜想起连日来收到的山珍海味和金银珠宝,宅子里的人至今还在打点收拾。

    “陈叶那边如何?”

    谢君乘说:“案子办得痛快,陈叶和秦明正一倒,民间积怨深,很多人就敢站出来指认,包括巡防营自己的人,都急着将功折罪。”谢君乘将茶杯往前轻轻一推,“跟约好了似的。”

    江澜不紧不慢,说:“求生和泄恨,侯爷别低估它们带来的威力,有时候还能让人敢拼一个鱼死网破。”

    谢君乘接着说:“秦明正虽然死了,陆仪还是能顺藤摸瓜挖出一些别的收获。”

    江澜抬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陈家人不知去向,秦明正的家人倒是没来得及逃。”谢君乘一直看着江澜,接着道:“秦明正的父亲当年任巡防营指挥使,也一直收贿,还和锦衣卫沆瀣一气。”

    江澜似乎想了想,才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巡逻的,和李魏荣有勾当,方便窃听和收集情报,再正常不过。”

    “那你觉得他们还能配合做些什么?话说回来,阿澜,那个时候你不一定到了京城。”

    江澜很干脆地答道:“不好说。即便我在,也未必能知道什么对侯爷有用的。”

    谢君乘干脆挑明白了说:“阿澜,那你是哪一年来的洛京?”

    他问的只是哪一年,而不是从哪里来,怎么落入李魏荣手里。江澜沉默须臾,就在谢君乘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低头幽幽看着手中的茶汤,说:“十年前。就是秦明正的父亲偶尔会值守城门的时候。”

    谢君乘一愣。江澜一下回答了他两个问题。

    “既然查到和李魏荣有牵扯,那秦家现如今……”

    赵启的态度,在江澜看来,可以顺带旁敲侧击看看来年放过锦衣卫的趋向。

    谢君乘想了想,说:“一边是天子近臣,另一边是京城的巡防,可以看作两边都有伸手太长的嫌疑,也可以看作……职责范围难免有所交涉。”

    “那就取决于皇上的心情了。”

    “阿澜,你怎么聪明,猜猜看?”

    “见不着皇上,我的读心术用不上。”江澜平静道。

    谢君乘倏忽兴致盎然地往前凑:“那你见到我,可以看看我在想什么。”

    江澜还是垂眸,说:“侯爷在想我的读心术和情报能到什么地步。”

    “这话可不好接。”谢君乘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好了好了,不逗你,皇上很生气,认为陈叶和秦明正实在胆大妄为,想重判,以儆效尤。”

    宁王府里,刘毅从暖烘烘的书房出去之后,躲在里间的人才走出来。

    梁愈青看向正在沉思不语的赵庆瑜,沉声说:“殿下,刘公公要殿下与他一同参大殿下一本,只怕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层用意啊。”

    赵庆瑜却不以为然:“横竖不必本王出面,找几个人写写折子就好,读书人么,最喜欢写东西罗织骂名。此番多亏刘昆,本王才来得及藏好陈叶的家人,这投名状和人情往来一样,若白拿了别人的,自己总要从另一处吃亏的。”

    刘昆当然有自己的私心。赵庆琅若真的封了亲王,和康王宁王平起平坐,刘昆怕就怕赵庆琅一朝得势就找他算旧账。

    赵庆瑜和刘毅说了好一会儿话,起身松了松筋骨,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刘昆和皇兄这笔账结不了的,当年若不是他要放监军进西北军营兴风作浪,黎宣都不至于被逼得要清君侧。本王这个皇兄,生母卑贱,从出生起就不得人喜欢,待黎宣比待父皇还亲,牛脾气也和黎宣一样,烂账一堆呢,随便拎一个出来,一参一个准,你不必担心。”

    梁愈青想的却不是赵庆琅的事情,沉吟片刻,耐心道:“殿下,刘昆掌权多年,爪牙遍布各处,远至西北军营,近至朝堂各部。大厦已根基牢固,接下来必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他要和殿下联手参大殿下一本,殿下当心自己的良材一经暴露,反叫人搬走了。”

    梁愈青为官多年,与皇后的娘家沾亲,认真算一算,赵庆瑜该叫一声表舅。因而梁愈青严肃时说的话得直白些,赵庆瑜多少听得进去。

    “你是说,这老东西想趁这一次知道我手上有什么人?”

    “这是臣的猜测。殿下还是小心为上。何况,陈叶的事情已是凶险,国子监里头那两个人也再无人敢动,殿下如今的处境,不宜操之过急。”

    梁愈青一通梳理下来,赵庆瑜突然觉得草木皆兵,几步上前扶他坐下,拉着梁愈青的手说:“有理有理,险些让那个老东西摆了一道。傅钧这个废物,只能做账的时候用得上,哪里想得了这么多?还是自家人好使。我明白,小心为上。”

    二人坐了一会儿,赵庆瑜方才从梁愈青的话里想起另一桩事,问道:“表舅,先前万寿台交出去的那人……”

    梁愈青知道宁王心狠,性子又躁,一听就明白他想做什么,脸色一沉:“人是皇上驳回去不让杀的,殿下,三思。”

    在官场淬炼出来的不容置疑一下把赵庆瑜镇住,赵庆瑜想了想,还是不安,小心地说:“可……可万寿台用材的事情,以防万一……”

    “正因为要防万一,他才不能死。”梁愈青的脸色更难看,咬着牙说:“殿下若早有这谨慎的心思,当日要试谢侯的身手时,就没想到会有万一吗?”

    赵庆瑜这件事情没有事先和梁愈青商量,此时当然心虚,不敢对上梁愈青的直视,站起身道:“他那个护卫没跟出门,我一想,这么好的机会,试一试这个混子有没有能耐在身上,他自己到处犯浑也就算了,这些日子还连累我不得安生,哪想到他真的连挡块木头都这么费劲……”

    他声音越说越小,又想想,贼眉鼠眼地接着道:“不过,表舅也不用这么慌,你知道的,那木材几斤几两,砸不死他。”

    可万一伤的是皇上呢?

    梁愈青不想再和他那套无理取闹争辩,摇了摇头,说:“殿下此后谨言慎行啊。”

    他冷哼一声摇了摇头,陡然生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从前还觉得赵庆瑜够胆量,心也狠,贪起来多的是法子,一点不手软。可近些年不知为何,那点胆量有时成了冲动,人也薄情,用不上的人说杀就杀,法子渐渐成了不择手段。

    可这趟浑水里泡久了,谁也摘不干净了,只能心惊胆战地一路提点。

    半个月后,赵庆琅携三万精兵抵达京郊扎营安顿,翌日率领一众亲信入京,比原定的日子晚了几日。

    他自城门处一路策马而过,百姓分列两边跪地迎接,高呼殿下凯旋,功业千秋。

    赵庆琅心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觉。北风凛冽,但这个陌生且冰凉的地方突然有了温度,终于有人真心盼他归来。

    他从前只怨这里埋了忠魂。

    赵启今日领百官于宫门口迎接。他的原话是到城门处迎接,但刘昆以风雪交加、龙体大病初愈为由,很顺利地劝阻一番。

    这话其实正中赵启下怀。刘昆此话一出,还有更多人附议。一来二去,朝中自然见风使舵地认为,大皇子军功赫赫地归来又如何?到底是个不受宠的。

    快到宫门的时候,赵庆琅远远看见策马等候的礼仪官。那人穿着华贵的朝服,俊朗无双,较前上次见面似乎更成熟了些,隐约可见故人之姿。

    赵庆琅不禁会心一笑。

    谢君乘在思念已久的笑容里迫不及待翻身下马,向赵庆琅走了几步之后就小跑起来,像一个奔向亲人的孩子,将赵庆琅一把抱住。

    赵庆琅拍了拍他的背,将人细细看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许久不见,长个子也长本事,能出来担个差事了。”

    “皇兄不知,我本事可大着。”谢君乘逞强一句,心里想起宫里的各种冷落,不禁一阵酸涩,脸色严肃下来,说:“皇上还在等着,咱们先走吧。”

    赵庆琅的笑意僵住,只漠然点了头,上马后,忽地想起什么事情,居高临下地盯着谢君乘:“你的本事,我在还没到京城就听说了,回去得好好跟我说说。”

    江澜藏身人群中,在两人的相视一笑间,看见二人心里翻涌着同样的悲痛和落寞。

    她跟着人群来到宫门前,目光穿过层层守卫,看见荣和帝站在百官前面,带着忌惮、厌恶和无奈,笑容和蔼地扶起跪地行礼的谢君乘和赵庆琅。

    百姓和朝臣的庆贺声挥之不去。

    寒风鼓动各色锦衣华服,薄薄的日光照不透森然宫墙。江澜漠然一笑,从那片神态各异的道贺声中看到与荣和帝如出一辙的心思。(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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