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病房里,监护仪的滴答声裹着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贴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窗外梧桐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谁在低语。
肖锋刚把发言稿最后一页压平整,床头的座机突然炸响,惊得他指尖一颤,钢笔在封皮上划出道浅痕。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带着穿透力,将他刚找回的思绪击得粉碎。
“肖主任,赵委员让您今晚回镇,有紧急会议。”值班员的声音带着被从被窝里拽起来的困意,尾音还黏着没咽下去的哈欠,像是被揉皱的纸团。
肖锋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病床上母亲均匀起伏的胸脯——半小时前刚喂过温粥,这会儿正攥着他的旧围巾睡熟,银发铺在枕头上像团揉散的雪,泛着微弱的月光。
“我现在在医院,母亲刚做完手术。”他声音放得很慢,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上的封条,那封条粗糙的边缘硌得指尖发痒,“能不能请假?”
“赵委员说这是组织安排,必须参加。”值班员的语气突然硬了几分,像是照着纸条念的,“您尽快,镇办小刘在楼下等您。”
话筒里传来汽车鸣笛的闷响,肖锋贴着听筒的耳朵一凉,仿佛那声音直接穿透了耳膜,震得颅骨微微发颤。
他想起三天前路过赵国栋办公室时,透过虚掩的门看见对方正在打电话,压低的声音里蹦出“医疗改革”“抢功”几个词。
那些话像钉子一样扎进记忆里,此刻终于连成线。
原来不是巧合。
挂了电话,肖锋站在病床前,影子把床头柜上的《基层医疗政策汇编》遮去半角。
他摸出手机,通讯录滑到“林主任”那栏时,指腹在屏幕上顿了两秒——市卫健委调研员林正雄今早特意打过电话,说座谈会要“重点听听基层的真声音”。
“林主任,我这边可能无法准时参会。”他按下通话键,走廊穿堂风灌进领口,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像是有人在背后盯着他。
“什么?”林正雄的声音陡然拔高,背景音里传来翻纸页的簌簌声,像是他正一边翻材料一边说话,“你昨天还说材料准备齐了!”
肖锋望着窗外被月光浸白的梧桐叶,想起王大夫傍晚那句“有人在药库监控做手脚”。
那些被删掉的村卫生室用药记录,被抹掉名字的贫困患者病例,此刻都在文件袋里沉得像块铅,压得他肩胛骨隐隐作痛。
“镇里临时通知紧急会议。”他喉结滚动,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被窗外的风听见,“可能是…有人不想让我带着材料出现。”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肖锋听见林正雄刻意放轻的呼吸声,接着是打火机“咔嗒”一声——对方有抽烟解闷的习惯,他上次汇报时见过。
“你必须来。”林正雄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砂纸擦过铁皮的粗糙,“我在会上等你。”
挂断电话,肖锋的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鼓。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忽明忽暗,他走到消防通道口,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打开手机相册。
瓷砖的寒意透过衬衫渗入脊背,让他打了个冷战。
照片里,台灯歪着罩子在墙上投出暖黄光晕,他伏在床头柜写报告的侧影被郑敏母亲拍得很软,稿纸上“联动机制”四个字被红笔圈成了团火。
那光晕像是从记忆深处透出的温暖,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打开本地政务论坛,匿名账号的注册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那是他熬夜整理完第一版报告后,突然想起的后手。
标题敲成《基层医疗改革实录:被抹掉的名字与未完成的手术》,正文粘贴报告摘要,配图时犹豫了半秒,还是点了那张侧影。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在掌心震了震,像是一次心跳的同步。
肖锋望着屏幕上“帖子发布成功”的提示,喉间泛起股铁锈味——这是他第一次把工作捅到舆论场,但赵国栋卡手术、删记录的手段,逼得他不得不把“台面下的较量”摆到阳光里。
半小时后,手机提示音像连环炮似的炸响。
肖锋躲在楼梯间,看着评论区不断刷新:“这才是基层干部的样子!”“肖主任,加油!”甚至有几个ID明显是村卫生室的患者,留言说“肖主任来过我家三次,我奶奶的降压药终于没断过”。
他划到最后一条评论时,指尖顿住了——ID“青竹”的用户发了张照片,是镇卫生院药库的监控屏幕,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画面里有个穿夹克的背影正拔监控线。
配图文字:“听说有人想抹掉证据?”
肖锋盯着照片里那个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周在镇仓库遇见的赵委员司机老周——对方当时抱着箱打印纸,看见他时眼神闪得比路灯下的猫还快。
“叮——”
新消息弹出,是镇宣传干事小吴的微信:“锋哥,论坛那个帖子是不是你发的?赵委员刚把我叫到办公室,桌子拍得山响!”
肖锋望着对话框里跳动的“正在输入”,突然笑了。
他能想象赵国栋此刻的模样:肥圆的脸涨成猪肝色,桌上那幅“稳如泰山”的书法被拍得歪到墙根,保温杯里的枸杞茶溅在西裤上,正扯着嗓子喊“给我查IP!”
可等小吴真去查,只会发现那是医院公共Wi-Fi的节点——肖锋早算到这一步,特意借了郑敏母亲的老年机登录,手机卡还是他上周帮社区老人缴话费时顺道办的。
“肖主任。”
郑敏母亲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裹着股热乎的小米粥香,像是从炉火边飘来的暖意。
她手里提着保温桶,银发用蓝头绳扎成髻,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阿姨给你煮了鸡蛋,带着路上吃。”
肖锋接过保温桶,指尖触到桶壁的温度,像触到块晒过太阳的软玉,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里。
郑敏母亲伸手帮他理了理衣领,指腹蹭过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去吧,别让人小看了你。你妈这边有我,半夜起夜我盯着呢。”
肖锋喉头一紧,想起母亲住院这半个月,是郑敏母亲每天送三顿饭,是她在护士换班时帮忙擦身,是她把他写报告的侧影偷偷洗出来贴在墙上——这哪是“临时护工”,分明是拿他当亲儿子疼。
“麻烦您了。”他弯腰鞠躬,额头差点碰到保温桶,“等我回来请您吃红烧肉。”
“去你的。”郑敏母亲拍了拍他后背,“快走吧,别误了大事。”
肖锋提起公文包往外走,经过护士站时,看见王大夫正靠在服务台边翻病历。
对方抬头时,目光在他手里的文件袋上停了两秒,然后冲他点了点头。
那眼神像针一样,刺进了肖锋的心里。
医院大门外,夜风卷着梧桐叶打旋儿,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预兆。
肖锋站在路灯下等出租车,余光瞥见斜后方的树影里有个身影——王大夫穿着浅灰毛衣,袖口的药渍在灯光下泛着淡蓝,正望着他的方向。
“这人,不简单。”
风把低低的话语送进耳朵,肖锋转头时,王大夫已经转身往门诊楼走了,只留下个被路灯拉得老长的影子,像支指向夜空的笔。
出租车的远光灯刺破黑暗,肖锋坐进后座,把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
车窗上渐渐凝起白雾,他用指尖画了道线,看见窗外的梧桐树影变成流动的墨,像极了发言稿上那些被红笔圈过的字——它们正在夜色里生长,等待着黎明时分,在座谈会的桌面上,开出最锋利的花。(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