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例会的木桌子被阳光晒得发烫,指尖压在《村级财务规范化试点通知》上,烫得肖锋微微缩了缩手。
纸页边缘泛着焦黄,像被谁悄悄烤过一遍。
他抬头时,恰好看见老魏上周在镇里酒局上塞给他的“标准化服务包”宣传单——
边角还沾着半块油渍,是那天老魏拍他肩膀时蹭上的,那掌心的力道至今还留在肩胛骨上,沉得像块铁。
“既然是县里统一部署,我提议咱们就用这套系统。”他翻动着手里的方案,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像风吹过枯叶。
目光扫过台下几双各异的眼睛,最后停在小陈发白的指节上。
那双手正攥着会议记录本,封皮边缘被指甲抠出几道细痕,皮屑微微翘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陈报账员,你懂这个吗?”他突然发问。
小陈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晨露似的水光——
她今早来村部时,他瞥见她母亲的药盒从蓝布包里滑出来,标签上“二甲双胍”的字样被揉得起了毛边,药片在盒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此刻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发紧:“懂……懂点皮毛,怕搞砸。”
肖锋笑了,拇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试点文件,节奏像滴漏的水滴。
他看见她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记录本上“操作指南”四个字——
那是昨晚她在草案上签的名字,墨迹早干了,却像在她心里烙了印,指尖划过时,仿佛能触到那层灼热的余温。
散会时,老周的电话从裤袋里震动起来,嗡鸣贴着大腿传来,像一只蛰伏的虫子突然惊醒。
肖锋走到院子里接,槐树影子落了他半张脸,斑驳的光影在耳际跳动,风里传来远处晒谷场的簸箕声和孩童的喊叫。
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嗓音低沉:“查过了,青藤会下属的科技公司上个月刚中标县村级财务系统升级项目。”
“知道了。”他挂了电话,转身正撞上来送会议纪要的小陈。
她怀里抱着个纸箱,箱口露出几卷网线,发梢沾着碎纸片,是刚才拆系统安装包时蹭的,指尖还残留着胶带撕裂的黏腻感。
“肖书记,安装师傅说下午来。”
“辛苦你盯着。”他伸手帮她扶了扶纸箱,指尖触到箱壁上的“青藤科技”logo,粗糙的印刷纹路硌得人发痒,像摸到一张伪造的皮肤。
系统安装当晚,村委办公室的台灯亮到后半夜。
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吹出一股陈年灰尘味。
小陈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旧账目导出功能卡了足足十分钟——
她记得下午安装师傅调试时明明秒速完成。
鼠标悬在“取消”键上抖了三抖,塑料外壳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突然想起肖锋说过的话:“规则里的坑,往往是用来反挖的。”
她摸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对准屏幕。
镜头里,进度条像一条缓慢爬行的虫。
终于走完时,导出的Excel表格里少了三笔去年冬天的危房改造补贴记录。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却没急着声张——
肖锋教过她,要等网收得差不多再拉绳。
U盘插进电脑的瞬间,硬盘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某种活物被唤醒。
她把原始备份拷贝进去时,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虫鸣,血液在耳膜里冲撞,像潮水拍打礁石。
等锁好办公室门,月光已经爬到了老槐树梢,蓝布包压在小腹上,里面的U盘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不敢深呼吸。
次日清晨,肖锋的茶杯还没续上水,小陈就撞开了门。
她的蓝布包带子勒得手腕发红,U盘往桌上一放,金属外壳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指尖触到桌面时,留下一道淡淡的湿痕:“他们不是想查我,是想用新系统洗掉旧痕迹。”
他没接话,只是推过去半块桂花糕——
这是今早村头王婶硬塞给他的,说“肖书记总熬夜,得垫垫肚子”。
糕点还温着,甜香混着油纸的气味在空气里散开。
小陈盯着那点甜香,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U盘接口,金属边缘微微发烫:
“昨晚导出旧账时,延迟了十七分二十三秒,我录屏了。”
肖锋的指节在笔记本上敲出轻响,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
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青黑,那下面藏着彻夜未眠的重量:“做得好。”他翻开本子,“可信名单”里“陈秀兰”三个字被他用红笔描了两遍,笔尖几乎划破纸页。
“现在,用新系统跑一遍近三年报销记录。”
下午三点,小陈的惊呼从办公室传来。
肖锋推门时,看见她盯着屏幕,手指死死攥着椅背,指节泛白,塑料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肖书记你看!”
屏幕上,原本分散在各村卫生室、合作社、修路队的报销记录,在算法归集中逐渐聚成三个陌生账户——
7371、7372、7373,尾号和那几条威胁短信如出一辙。
“这不是漏洞。”小陈的声音发颤,像风中一根绷紧的弦,“是设计好的分流机制。”
肖锋摸出手机,翻到老魏的号码。
对方接通时,背景音里有玻璃相碰的脆响,像是在某个包厢里,冰块在杯中旋转,酒液晃动的声音清晰可辨:“肖书记啊,听说你们村进度最快?”
“多亏您推荐的好系统。”肖锋压着嗓子笑,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我们这种落后村,总算能跟上节奏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冰块落进酒杯的轻响,清冷而刺耳:“你倒是识趣。”
挂断后,肖锋的指腹蹭过手机屏上的通话记录,在“老魏”两个字上停留片刻,指纹在屏幕上留下一圈模糊的油光。
他转向小陈:“把这三个账户和近三年所有关联票据整理出来,按时间线排。”
“是。”小陈应着,却没动,“肖书记……他们会不会……”
“会。”他替她说完,声音沉得像压进地底的石头,“所以我们要更快。”
傍晚时分,张伯背着药箱进来时,肖锋正对着一沓票据发怔。
最上面那张是去年冬天的瘫痪老人补贴,收款人签名栏歪歪扭扭写着“李根生”——
他上周去探望过李大爷,老人手抖得握不住笔,签名时是他扶着的,墨迹比这张浅得多,纸面还留着老人掌心的汗渍。
“张叔,麻烦帮个忙。”肖锋抽出那张票据,递过去,“这章是不是你们卫生所盖的?”
张伯凑近看了看,枯瘦的手指点在红印边缘,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粉:“我们的章中间有个小缺口,这枚没有。”
他抬头时,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后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警觉,“最近老魏常来卫生所问报销额度,说是调研。”
肖锋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青藤会”三个字被他重重划了道横线,纸面几乎被戳穿。
他抽出个牛皮纸信封,把票据、录屏视频、资金流向图依次装进去,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张叔,这些您帮我收着?”
“放我这儿比保险柜还稳。”张伯拍了拍药箱,木箱发出沉闷的回响,“我明早去镇里送药材,顺道帮你寄。”
“不用。”肖锋又抽出个更小的信封,封口处隐约可见暗纹,“这个走赵科给的渠道。”
他指了指窗外,县组织部的车刚从村部前开过,车灯扫过墙面,留下一瞬的光痕,“剩下的……留着备查。”
深夜,肖锋的笔记本摊在床头。
“证据链”三个字下画着粗粗的着重线,旁边贴着赵科刚送来的纸条:“青藤会内部已起疑,有人提议撤换你。”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钢笔尖在纸页上洇出个小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末了,他在纸条下方写下:“换不了我,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怕我。”
手机在这时震动,尾号7371的短信跳出来:“你不是在织网,是在逼别人织网。”
他拇指按在键盘上,回得很快:“那就看谁先织成牢笼。”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叶片摩擦声像低语,月光漏进窗棂,在笔记本上投下斑驳树影,随风轻轻晃动。
肖锋合上本子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腔:“我男人的救命钱……他们说被系统吞了……”
声音越来越近,他推开窗,看见村部路口亮起几点手电筒光,像是星星坠落在黑夜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