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的深蓝被无形巨犁劈开,咸腥的海风里,弥漫着钢铁与煤烟酝酿的杀机。邓世昌伫立在“致远号”旗舰的装甲指挥塔内,塔壁冰凉,舷窗外海天一片灼目的白。覆着海图的厚重亚克力板上,铅笔划痕如刀刻般深重——第一舰队的“定远”、“龙骧”、“靖溟”,三尊庞大的铁甲巨龟,正以笨拙却坚毅的姿态在前方薄雾中若隐若现,是精心抛下的、带着锈迹与蒸汽轰鸣的诱饵。而他身下的“致远”,连同并肩的“鲸涛”、“破浪”,以及高速利刃般的“吉野”、“惊鸿”、“鹰眼”,则组成了一支蛰伏于波涛之下的钢牙鲨群。
猎场无声,只待猎物的愚蠢与傲慢,叩响那绞杀之网的扳机。
卡特林勋爵的旗舰“无畏号”鼓动着巨大的白色风帆,如同海洋上一片膨胀的病肺,笨拙却执拗地犁开波浪,紧咬着前方那片因高速逃逸而激荡的航迹。勋爵的黄铜望远镜纹丝不动,死死锁住“定远”那迟缓沉重的轮廓,还有它身边两艘如出一辙的巨兽。“龙骧”、“靖溟”,那覆盖着厚厚钢甲的背脊,正竭力拉开距离,试图挣脱身后帝国舰队看似致命的追逐。
“将军,猎物入彀了!”副官的声音在风帆的呼啸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属于帝国惯常胜利的轻慢。
卡特林嘴角纹路如刀刻,挤出帝国猎手特有的冰冷笑意:“传令!全舰队提速!碾碎袋鼠洞里的这些耗子!让他们在风帆下,重新认识帝国的规矩!”
庞大的约翰帝国风帆舰队——那是整整一个时代傲慢的余烬——如同一群嗅到血腥的老鲨,笨拙地转向,帆索绷紧如弓弦,排成一道横锁海面的木质栅栏,呐喊着古老帝国的战歌,一头扎进了那片看似开阔、阳光炽烈,却暗流凝固的致命水域。
凝固的空气,在这一刻被无形的铁拳骤然击碎!
右!海天相接处,铁灰色巨影破浪而起!“磐石”号高耸的指挥塔率先刺穿水平线,巨大的双联主炮炮管冷森森地指向天穹。紧随其后,是“金城”浑厚如山的身影、“不摧”棱角分明的舰姿,它们翼护之下,吉野级轻骑“逐风”、“掣电”、“驰霆”如矫健的海燕,割裂波涛!第二舰队——这支钢浇铁铸的战争凶兽,从大洋中猛然扑出!
几乎不容喘息,左!更远的东方!“昆仑”号那标志性的巨大飞剪艏,如同一柄淬火的黑刃,劈开怒涛,喷吐着滚滚煤烟!它沉重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死寂的寒光,身侧是同样厚重的“守土”、“炎盾”,而锐如匕首的“继往”、“开来”、“赤心”,以及灵动的“逐浪”、“穿云”、“绕指”,如同獠牙伸展!第三舰队,雷霆万钧,横亘于海!
三面钢铁绝壁,瞬间合围!这片深蓝的海域,顷刻间被沸腾的煤烟、灼目的炮焰与钢铁的森然浸透,阳光为之黯淡,大海发出低沉而痛苦的**。
“上帝!……三面!是另外两支舰队!”报务兵的声音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破裂。
卡特林勋爵枯瘦的手死命抓住雕花的船舷,木质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瞬间的失神如冷水浇头,随即被骨髓深处的帝国军人惯性强压下去。他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迸裂,死死盯住左右两翼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磐石”和“昆仑”,嘶吼声从喉管深处炸裂:“全舰队——!环形阵!收缩!向心防御!所有能喘气的炮!对准左翼旗舰!还有右翼那两座铁山!”
风帆舰队庞大的古老木质身躯开始笨拙地扭动、倾斜,木料摩擦挤压发出刺耳的**,犹如搁浅巨鲸的垂死挣扎。橡木甲板上,约翰水手如同惊扰的蚁群,拼命拖拽着沉重的滑膛炮。汗珠混着蒸腾的海汽,砸落在油亮得反光的甲板上,那是上一个时代精英水手最后的徒劳。
“致远号”装甲传声筒中,邓世昌的声音穿透了钢铁的共鸣与海浪的嘶吼,冰冷、精准,如同磨砺的刀锋斩断乱麻:
“吉野、惊鸿、鹰眼!航向正东,凿穿其右翼蜂腰!压到近前,撕碎机动爪牙!定远、龙骧、靖溟!随我主力——致远、鲸涛、破浪——楔形锋矢!集火!粉碎无畏号周遭木壳!磐石、金城、不摧!扫除右翼残存!昆仑、守土、炎盾!钉死左翼!断其抱薪妄想!速射炮群!自由泼洒!烧光所有布帆!”
没有硝烟味的演说,冰冷的指令即是战争机器的最终齿轮咬合声。
下一瞬,大海的心脏被熔岩巨手扼住、撕裂!
三支钢铁舰队的主炮塔发出低沉如闷雷的旋转锁止声,粗黑的炮管猝然喷吐出地狱烈焰!
轰!!!——
毁灭的交响以震碎苍穹的强音爆发!吉野级“惊鸿”、“穿云”、“绕指”的150毫米管退速射炮率先打响,爆豆般的轰鸣连成一片致密的死雨!弹流准确泼洒在约翰舰队右翼的单桅纵帆舰、护卫舰队列上。那些引以为傲的白帆顷刻变成无数燃烧的火炬,木质的船壳在近距离的速射火力下脆弱如纸,被瞬间撕开、点燃!裸露的约翰水兵成片倒下,血雾尚来不及喷溅就被更高热的气流蒸发,凄厉的哀嚎淹没在金属风暴持续不断的尖啸里。
然而,真正碾压时代的重锤,属于那些定远级与致远级的钢铁巨兽!
邓世昌脚下的“致远”号,双联203毫米主炮发出沉闷如洪荒巨兽的咆哮!身边的“鲸涛”、“破浪”与其同声共鸣!第一舰队诱饵“定远”号那令海风窒息的305毫米主炮管口,喷吐出耀目欲盲的毁灭之光!紧接着,“龙骧”、“靖溟”、“昆仑”……一座座305毫米钢铁炮塔,将同样沉重的死亡巨弹推向膛线,射入虚空!
约翰舰队核心——无畏号与几艘最宝贵的战列舰组成的环形——如同被审判日陨星连续撞击!沸腾的海水如巨鼎烹煮!炮弹落点的巨大水柱尚未落下,新的烟柱火团已经绽开!更可怖的景象随之而来——无畏号右翼一艘沉重的二级战列舰首当其冲,“靖溟”号射来的一枚305毫米被帽穿甲爆破弹,带着死神的狞笑,自天灵盖般贯穿了它的木质上甲板、炮甲板,在底部最深沉的黑暗中轰然炸开!无法言喻的冲击波将这艘七十余门炮的风帆巨人硬生生从内部胀裂!庞大的木质躯壳发出令人肝胆俱碎的折裂声,绝望的身影、燃烧的木块、折断的巨桅、破碎的帆布,瞬间被一个骤然成型的巨大漩涡贪婪吞噬!粘稠的油污混合着暗红的血浆,如同巨兽喷涌的污秽,迅速在焦黑的海面上扩散开来。
卡特林勋爵在剧烈摇晃的“无畏号”舰桥上啐出一口带着碎牙和血丝的唾沫。他眼睁睁看着侧翼的“磐石”、“守土”、“炎盾”,那些倾斜而厚重的钢甲堡垒,当帝国引以为傲的32磅实心铁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呼啸撞上时,只留下一道刺眼的白色刮痕和一簇绝望跳脱的火星!即使抵近至令人血脉贲张的距离,拼尽全力的齐射,也只能在那斜面上撞出狰狞扭曲的凹坑,却无法洞穿那层象征未来的金属壁障!而自己舰队引以为傲的橡木船舷,在对方射来的、装着猛烈***炸药的穿甲爆破弹面前,脆薄如朽木——“金城”号一发203毫米炮弹,在三级战舰“飞鱼”号的炮甲板中央炸裂!烈焰与高温金属碎片组成的风暴,沿着两侧炮廊疯狂席卷,将所有待发的火炮连同周遭水手一齐化作熔炉里迸溅的焦黑残骸!甲板上腾起的猩红烟柱,掺杂着黑木屑与暗红色的肉末碎骨,久久不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木质心脏。
“摧锋!贯日!压上去!插到鼻子底下打!”邓世昌的命令如同钢针,精准地刺入混乱的战场噪声。
被点名的第二舰队两艘定远级巨兽——“摧锋”、“贯日”(原文为断流,此处统一为贯日,因原文描述时提到贯日),发出沉闷的汽笛嘶鸣,凭借远超时代的强劲蒸汽动力,凶悍地撞开海面漂浮的燃烧残骸和浮尸,庞大的铁躯碾开浑浊的波浪,直插至“无畏号”左前方!
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摧锋”号巨大的主炮塔冰冷地旋转,炮口直指百米外一艘仍在顽抗的约翰护卫舰的船舯。炮口焰喷射而出,其炽热甚至映亮了那艘护卫舰船艉楼上残存的、正在燃烧的米字旗!
这是钢铁与意志,对古老秩序最彻底的凌迟!
“继往”号的速射炮组冷静得如同精密机器,一枚枚炮弹循着固定轨迹泼洒而出。“绕指”号灵巧地在近距穿梭,每一次急转都泼洒出密集的火网。上层建筑的碎木、血肉模糊的肢体、燃烧的缆绳、焦黑的破帆……混合着呛人的血雾,在一次次爆炸中腾空而起,又如同死亡之雨般砸落海面。“开火!为了国王!开火!”约翰舰长嘶哑的咆哮,在致远级速射炮永不停歇的、如同死神在耳畔磨牙的轰鸣声中——那是“赤心”、“金城”们永不疲倦的死神镰刀——变得微弱而徒劳。成吨的钢铁风暴覆盖过去,将任何试图操炮反击的身影连同炮位一起绞成齑粉。每一次速射炮的爆鸣,都仿佛是在为某一处抵抗敲响丧钟。浓烈的焦糊气味,混杂着血腥与硫磺的腥甜恶臭,浓郁得化不开,令人窒息。
战火焚至核心。“无畏号”如同被开膛破肚却濒死犹斗的远古海怪,所有残存的火炮不顾一切地对准了如钢铁堡垒般逼近的“致远号”。舰桥指挥室内,邓世昌的目光如铁。
“左满舵!轮机全速!”命令如锤击下,“主炮塔——目标无畏号水线!穿甲高爆弹——装填!”
“致远”那庞大的钢铁之躯展现出惊人的灵活性,舰体猛一扭动,巨大的侧舷阴影对准冲来的“无畏”。约翰舰射出的实心弹丸绝大多数凄厉地擦过水线带厚实的倾斜装甲,徒劳地激起数丈高的白色水墙。即便偶尔有一两枚侥幸击中上层建筑或船艏船艉,也不过是炸开一团火光与黑烟,撕碎些不致命的钢板边缘,于核心战力毫发无损。
反击的时刻!“致远”主炮塔发出低沉的液压旋转声,巨大的炮管在烟熏火燎中再次稳定指向目标。
轰——!!!轰——!!!
近距离的重磅齐射!两团巨大的火球几乎同时在“无畏号”水线附近炸开!
恐怖的破坏力!暗红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船艉和主桅附近。“无畏号”引以为傲的水线橡木结构在致命的爆破中被狠狠撕开!钢铁破片如同地狱的旋风扫过甲板。最后一根主桅连同上面象征无上帝国海军权威的将帅旗,在一片金红色的火焰中痛苦扭曲、**着,最终带着不屈的姿态轰然倾塌,巨大的桅杆和燃烧的旗帜如同落幕的挽歌,重重砸在遍布残骸的舰桥附近,溅起一片烧红的铁水与火星!
米字旗的焚烧,是帝国海权在此地的最终坍塌。
卡特林勋爵在一片燃烧的废铁与断裂的木片中挣扎着站起。视野被流淌的血糊住,昔日威严的军礼服已成染满黑灰与凝固血块的褴褛破布。耳中只剩下高频的嗡鸣,淹没了炮声与嘶吼。他用仅存的右眼,透过弥漫的硝烟与蒸腾的血气,死死盯住不远处那艘如山岳峙立、伤痕累累却锋芒毕露的钢铁旗舰舰桥。那里,模糊的人影凭栏而立,仿佛一座新时代的海神雕像。他想吼出帝国最后的不屈诅咒,喉咙却被灼热的铁腥味堵住,呛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脚下的船板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中塌陷,灼人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皮靴。勋爵连同身下这块帝国最后的漂浮残骸,向那沸腾的、混合了无数污秽的墨蓝深渊滑去。他手中,无意识地、神经质地紧攥着一枚象征着荣光、如今已灼烫变形的金狮鹫帽徽——那是属于木质风帆时代的最后一点反光,沉入历史冰冷的铁灰浪潮中,再无涟漪。
战场在钢铁余温的嗡鸣和海风呜咽的悲歌中,渐渐冷却,凝固如铅。破损的军旗低垂,燃烧的战舰发出最后垂死的噼啪爆裂,像是在为消逝的时代献上火葬的柴堆。邓世昌缓步走下指挥塔,踏上前甲板。脚下是冰冷坚硬的钢板,眼前却是一片漂浮的坟场——无尽的破碎木片、断裂的桅桁、烧焦的帆布碎屑、难以名状的海上残骸,随波浮沉。空气凝滞,硝烟、海盐、浓得发腥的血气以及木质油脂燃烧后可怕的焦糊味,粘稠地包裹着每一丝呼吸。三支铁甲舰队的士兵们在各自的甲板上沉默着:包扎血污满身的袍泽,用海水冲洗打红的炮管,扑灭船体上跳跃的余火,用铁锹铲除那些附着在角落缝隙的、分不清材质的深褐色碎块。偶尔有人抬起头,望向那被硝烟熏染却依旧挺立的舰桥,眼中除去激战后那深嵌骨髓的疲惫,更多了一层茫然散尽后、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凝重。
邓世昌的目光沉静而缓慢地扫过海面。每一艘悬挂着蓝地金色星斗旗的战舰,都像一枚饱经战火的勋章:侧舷装甲带布满凹坑与巨大擦痕的“守土”号;主炮塔被熏染得漆黑如墨的“摧锋”号;速射炮管因高速射击而烧红又冷却、呈现出蓝紫扭曲色泽的“绕指”号;被敌舰殉爆炸飞的一块装甲板擦伤舰艉、留下狰狞裂口的“定远”号……他的目光,最终越过了那片漂浮着灰烬、碎旗与未熄余烬的战场残骸之海,投向更遥远、笼罩在未知氤氲中的大陆海岸线轮廓。
“司令,‘龙骧’号报告,右舷进水已基本控制,尚需加固。”、“‘鹰眼’号轮机舱报告,主炮塔扬弹机震裂一处齿轮,修复需两小时。”副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晰而稳定。
邓世昌微微颔首,沉厚的嗓音通过电声号筒送出,在遍体鳞伤的钢铁舰体之间碰撞、回响:
“胜利,非泊舟之港!乃征途之始!今日甲板每一寸凹痕,炮闩每一次迟滞,皆为明晨航程之锚,未来征伐之针!风帆已烬——尔等听这海风呼啸,当牢记此声,此为吾族自由之号角!无休!无阻!”
声音如铁锚击水,沉入每个倾听者的心海。
在“磐石”号布满跳弹与灼痕的船舷边,一名脸庞被硝烟熏得乌黑的年轻水兵,正用沾满机油和黑灰的布团,一遍遍用力擦拭着一门双联203毫米巨炮冰冷的滑轨。他的手指因战斗而应激性地微微颤抖着,却在每一次摩擦中,在钢铁传递给皮肤的坚定回应里,渐渐平复、沉稳。
舰体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低沉而有力的钢铁脉动:
咚、锵……咚、锵……
那是清膛杆将巨大弹壳从炽热的炮膛中粗暴抽出、哐当一声推入收集槽的撞击;
那是扬弹链条啮合着,将下一枚沉重的黄铜炮弹,由底舱弹药库经层层管道和升降机,稳定提升至待击位置的金属咬合;
那是轮机舱深处,巨大的蒸汽活塞永无休止地上下往复,推动着螺旋桨轴在油污中低吼旋转……
这声音,沉重、坚韧、轰鸣。它由舰体最核心之处发出,自下而上,由内而外,在这片刚刚经历毁灭与新生、蒸腾着腥咸与焦糊气息的洋面上,翻滚、凝聚、扩散。它如同命运沉重的跫音,一步一个脚印,无可争议地踏碎朽木腐朽的叹息,踏向那片无可阻挡的未来航线。
远方,残阳如泼洒的巨大血缸,倾覆于海天之间。它的光,点燃了海面上漂浮的最后几缕倔强不肯散去的黑烟,亦将那支指向辽阔深蓝的铁甲舰队,镀上了一层悲怆而不可折服的金红色锋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