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岁安又不傻,正是看到了其中危机才来寻阮国藩。
一个在兰阳盘踞经营了近五十年的勋贵,纵使没有了军权,依然不容小觑。
“所以小子才来寻世叔帮忙。”
“你先说说,为何藏了兰阳王妃?”
阮国藩慢悠悠啜了口茶,好似故意等着看丁岁安笑话。
“世叔恐怕有一事不知。”
“何事?”
“此次夸赞王妃为‘天下妇人表率’的旨意,是兴国公主向皇上讨来的。”提到‘兴国公主’,丁岁安十分狗腿的向京城方向拱了拱手,以示敬重。
“殿下插手了此事?”
阮国藩好像还没掌握这条信息,神色瞬间慎重起来。
兴国是他们的大老板......自然需要搞明白殿下这么做的深意。
丁岁安执壶给阮国藩添了茶,轻声道:“世叔,你还记得朝廷有关削爵的传闻么?”
“削爵?削爵!”
阮国藩恍然大悟。
大吴立国不足五十载,按说应当处在治乱循环中‘治’的阶段,但事实并非如此。
立国初期,圣上曾大肆封赏,除异姓六王外,余者公侯子伯的爵位不知封出去了多少。
以兰阳王府为例,初代兰阳王就藩兰阳府得赐良田四万余亩,又经三代人四十多年经营,如今翻了数倍,兰阳府内半数良田已尽在王府名下。
朝廷税源日益枯竭,土地兼聚之势愈发严重。
以至于近年来就连兰阳府这等大邑左近,都闹出了一伙绰号‘探花李’的匪寇,不时干出些劫掠杀人的惨事。
兰阳府距离帝京天中城仅二百里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远离京城的各地情况只会更不乐观。
朝廷有意削爵,却顾忌良多,一来担心背负‘鸟尽弓藏’‘对功臣不义’的骂名。
二来,各地王侯也不是那么好削的,兰阳王一脉虽早已没了军权,却不代表其他异姓王也是软柿子.......至少大吴边镇仍有三家异姓王坐拥节度使之权。
当今圣上已七十有九,且五子皆薨,他若不能在任内解决这件事,待孙儿辈登基,只会面临一个更棘手、更无解的局面。
“你是说,朝廷想要趁杜珏薨故,顺水推舟先削了兰阳王爵?”
阮国藩想通了这一点,后边靠着脑补豁然开朗,“兰阳王妃必是向殿下许诺了不会为王府过继子嗣袭爵,才换来殿下出手保了她一命。”
“应是如此,世叔若帮朝廷完美解决此事,又不用让朝廷背负‘苛待功臣后人’的骂名,必是大功一件!”
“还用你小子来给我画饼?只需对陛下、对殿下有利,纵是无功,我西衙也照做不误。”阮国藩神色肃然,随后似自语一般感慨道:“倒是这兰阳王妃好魄力,主动将自己化为殿下手中棋子,却不知这步棋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即便王妃不行此险着,吴氏也不会放过她,这好像是她唯一活命的法子.......”
丁岁安替金主说了一句话。
阮国藩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说吧,让我怎帮你?”
“时机若至,小侄自会提前与世叔联络。”
“好吧。”
说完了正事,阮国藩严肃神色一收,呵呵笑道:“元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丁岁安正统二十九年正月十五生人,因正值上元佳节,故而取字元夕。
“是。”丁岁安老老实实回答。
“今晚要不要留下,叔给你挑两个姐儿,教你做男人。”
您可真是我亲叔啊!
随后猛地想起阮国藩在他们那帮老兄弟中‘笑面虎’的绰号,当即神色一凛,严词拒绝,“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小侄职责所在,无心风月,需尽早回府。”
“真不需要?”
“需要不要了一点!”
“哈哈哈,好!”
阮国藩一脸赞许,“不以色急误事,能分清轻重急缓,有进取之心!你在兰阳府待上两年,我保你一个小校!你比你爹强!”
这夸人的话,让丁岁安没法接。
老爹丁烈十几年前便是八部禁军之一的翼虎军都头,管着百来号人,阮国藩当年还是他的属下。
后来,受过老丁照拂的老弟兄们日渐发达,见丁烈仍是个都头,便凑钱为他谋了营指挥的职位。
却不料.......老丁死活不就任。
白瞎了一笔钱不说,也让阮国藩这些弟兄们既生气又无奈。
打那以后,‘死板、不上进’就成了丁烈的标签之一。
亥时末,丁岁安离开品姝馆。
雅间内,阮国藩独坐良久,像是陷入了某段年代久远的回忆......
直到被外间丝竹之音扰了思绪。
‘笃笃笃~’
阮国藩轻扣桌面,门外侍立的帮闲悄无声息的闪身入内。
“大档头。”
“嗯......你回趟京,让孙铁吾转禀殿下.......”
说到此处,阮国藩却停了下来,像是在思索‘转禀殿下’的内容。
帮闲躬立,静静等待。
阮国藩转着扳指足足思考了十几息,才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复杂神色,“羚羊挂角,落子兰阳......”
......
澄夕堂是王府三进最阔的一间厅堂,自昨日起,便被布置成了兰阳王灵堂。
亥时末,夜色浓沉。
吊唁宾客早已散尽。
澄夕堂后室,小丫鬟意欢拱在一堆孝布内已睡了过去。
晚絮见状,正要唤意欢起来,却被林寒酥拦了下来,“由她睡吧,这年纪,最是贪睡。”
许嫲嫲手持木梳侍立林寒酥身后,将后者刚刚洗好的如瀑青丝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发髻,以细麻扎紧,除此外再无任何编结、盘绕,更无半点珠翠簪饰装扮。
这是髽发,也叫丧髻,未亡人专用髻式。
一身素缟的林寒酥坐在铜镜前,左右看了看,蹙眉道:“这丑儿吧唧的样式需梳几日?”
“至少要过了四七......”许嫲嫲深知林寒酥自小爱繁复妆容、爱锦衣珠玉,便低声劝解道:“娘娘虽和王爷无夫妻之实,但眼下府中风波未平,整个兰阳府都在盯着咱们呢。王妃便是装,也得装几日伤心......”
林寒酥将嘴角撇出一个夸张角度,愤恨道:“杜珏虽是个瘫子,但自我嫁入王府,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他的事,没想到这狗东西竟要殉我!麻了个波儿的!”
许嫲嫲难得见到林寒酥露出此时小女儿情态,不由跟着抿嘴笑了起来,但还是教导道:“王爷虽故,但王妃还是王妃,言行需得持重!这粗俗俚语跟谁学的?往后可不敢再说了!”
林寒酥扬了扬眉梢,不置可否。
兴许是觉着这丧髻实在难看,她抬手从妆奁内拈起一朵素白绢花,斜插耳鬓,对镜顾盼左右端详,这才满意道:“王妃不王妃的,没什么意思。往后呀,我要做我自己......”
说罢,忽地回头,妩媚脸蛋微仰,望着许嫲嫲微笑道:“嫲嫲,好看么?”
“好看,娘娘怎打扮都好看。”
“嘻嘻,能不能迷住个小郎君?”
林寒酥笑容愈盛,一双凤目弯成了月牙牙。
许嫲嫲闻言却心里‘咯噔’一下,以往林寒酥也与她说笑过,但像今日这般大胆的玩笑,却是头一遭讲。
生死关上走了一回,王妃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许嫲嫲一时又说不清。
“去前头瞧瞧......”
林寒酥对着镜子,最后用指尖轻拨了一下绢花的位置。
子时。
灵堂内白幡低垂,烛火摇曳。
除了林寒酥院里的几名婆子还守着长明灯,已经没了旁的人。
林寒酥目光在灵堂内逡巡一圈,没见到想要找的人,莲步轻移,走出澄夕堂。
胸毛和胡将就守在堂外,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
林寒酥眸光微转,掠过模样凶悍的胸毛,落在了一脸憨厚的胡将就身上,“你们什长呢?”
“啊?他.......他,嗯,俺......”
胡将就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便是丁岁安的老爹,哪跟王妃这种级别的‘官’说过话啊,一时舌头打结,面色通红。
“回王妃,丁什长外出了,说是子时正前回来。”
胸毛替胡将就答了话。
“出去了?”林寒酥不假思索道:“待他回来,让他来见本宫。”
说罢,林寒酥摇曳着身姿回到灵堂内,在蒲团上盘腿坐了,裙裾铺展如盛放白莲。
素手成拳,支着下颌,有一下没一下的往火盆中添着纸钱。
纸钱在火焰舔舐中蜷曲、飞扬,化成灰蝶。
林寒酥一身白孝,脸上却找不见半分哀戚,反而唇角轻扬,望向火盆的双眸清波流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