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之际,京师的热闹就换了一层面纱。
灯火如星子坠地,长街的市井精魂各有其貌。
兜售绢帕香囊的摊贩早早回了家;剩了几个花灯,老汉怕回去挨骂,忍着严寒吱吱呀呀推着独轮车独自徘徊,嚷嚷着折价甩卖;豆汁焦圈的小贩也不再恋战,拉开买一碗送一碗的架势,没准赶回家去,还能抢到炕头灰堆里的烤芋,烫烫嘴也是好的;炒肝挑子的小卤娃晃着沸腾白气走远,只留下一地竹签子。
另有一种热闹,是富人们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浮世百态。
会仙楼的堂倌裹上貂绒帽,狠狠瞪了一眼对面狭斜巷的龟奴,昂首挺胸拉开嗓子,“今日秋露白甘润爽烈,金华酒蜜香浓郁,若是配上焖炉鸭与酱蹄花,那可真是香倒神仙,醉晕美人哪。今日掌柜庆生,您点一坛秋露白,小的送您一对鸭掌,各位客官,千万别错过!”
小龟奴不甘示弱,啐了一口,“今日小桃红一曲儿绝活艳江南,只收您五十个铜板的门槛费,若是您今日手头不松快,一壶烧刀子润润喉也不妨碍您听曲儿。各位公子若是听得爽耳,移步雅间,温一壶羊羔酒,灯下看美人,包您骨头缝里都发酥!”
两人对骂一眼,同时高喝,“仅限今日,莫要错失良机。”
灯烛晃耀,酒旗遮天,人们排队进入销金窟,不花尽身上最后一个铜板,绝不出来。
是百鬼夜行的修罗场还是达官贵人的升仙殿,各位看官说了算。
长街里最奢华的当属绮楼,五座三层高楼,以飞桥相连,光影交错,远望如空中楼阁。酒楼内灯火凝眸,鼓乐喧天,宛如仙境。绮楼以贵闻名,一顿下来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打底,且各色雅间极难预订,不提前半月根本订不着,是京城各大纨绔的必争之地。
今日的蓬莱阁,被两位翩翩公子占了。一个如白面玉郎,有书卷气的俊俏还有三分邪气,一个如铮铮少年,笑时如菩萨低眉,睨时又似修罗开眼,看得上酒菜的酒保啧啧称叹。由掌柜亲自接待必是贵客,往日来的也不缺俊俏郎君,可像这二位,让他一个糙汉子都多偷瞥了几眼,着实少见。
“许大人,这杯,算我向您赔不是。”傅鸣举杯,上好的秋露白,盛在甜白瓷杯中窜起幽蓝冷焰,烛火下如月星沉潭,隐隐发着冰蚕丝的光。
难怪被称为“洗髓引”,人说饮者如历一枯荣,光嗅上一口,已是冷魄透骨光了。
“世子,您说的是哪一次?”许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是轻烟楼放火那次,还是钱锦家刨坑这次。”这位世子爷可是把他害得不轻,他差点就冻伤风了。
还有,让他在一个姑娘家面前很丢脸。
“又或是,给青阳消息那次。”青阳拿到的消息,傅鸣必然早就知道了,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许大人不愧是大贞,”傅鸣收回啄木鸟三个字,“明察秋毫之人。”
“昨夜轻烟楼里郑侍郎露面是约了人,但和他约定的人没来。”傅鸣摸出纸卷递过去,“只是有个面生的伙计,给他递了信,人我已经截下来了,但是对方还是快我一步。”袁彬比他预料中动作更快,即便如此,去的时候人也已经没了。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有人盯梢,速速离去。”字迹与纸张十分普通,无从查起。
所以你找人燃烟,顺手就坑了我,许正轻哼。
所以我燃烟通知你,可以走了,傅鸣点头。
“放线索给我,又通知太子灭口,这是又要我查,又要太子动手。”
给了半本册子的线索,又不让郑恒落在傅鸣手上,逼着太子灭口,这是要把太子斩尽杀绝。
“曹如意在外帮太子捞钱,定期会将所捞金银秘密运往京郊私宅,也就是刚被毒死的户部侍郎郑恒的宅邸,再由钱锦负责熔铸去印,登记入册,也就是你手上的这半本账册。”
户部宝钞司提举钱锦,是银作局银匠出身,懂得熔银再造之术,地方税银多为五十两大锭,需要重铸切割,且抹去官印,他再私印宝钞票,抵充账面空缺。
有按察使曹如意私扣税银,贪墨勒索,有户部侍郎郑恒伪造丢失文书,涂改账册,有宝钞司提举钱锦负责回炉重铸,以假票充抵账面,再有指挥使逯吉瞒天过海,销毁证据,好一条完整的捞钱链。
“还有一个人,剩下的半本册子就在他手里。太子藏在暗处并不露面,用钱时只需要从这个人手里拿就行了,万一出事也可以摘得干净。”傅鸣补充。
只是太子没想到,一个曹如意,居然顺藤拖出了一条链上的人,不但逼着他斩断臂膀,还扼住他的命门,既无力还手,又难以脱身。
“最后这个人,就是曹如意送女童结交讨好之人。”许正问道,“你不怕太子提前灭口?”
“钱财都藏于此人处,太子没拿到钱不会轻易动手,他目前被禁足,有多双眼睛盯着。且今日皇后被陛下斥责擅权,责令闭宫思过,理由因为她无理责罚宁妃。”
上元节宁妃与赵王出尽风头,皇后自个儿子被禁足,心高气傲哪里能忍,转头第二日就找了个淫词艳曲的理由杖责宁妃。
“怕是还有郑恒的事吧。”圣上看在成国公的面上,不会重罚,但对皇后来说,闭宫思过已经是狠狠打脸了。
太子被禁足了,可皇后没有,能拿到砒霜的人,宫里可不止太子一人。有人把消息放给皇后,才有郑恒一家毙命毒物之下。
皇后是真急了,下手如此之狠。
“世子是被人盯上了,才会找我吧。”傅鸣的目标太过明显,他昨日盯郑恒,今日人就死了。
傅鸣在明,与对方互相牵制,许正在暗,则可以伺机而动。
傅鸣点头,“这个人能操纵朝臣,能洞悉太子隐秘,能步步谋划抢占先机,算好每一步给我们线索,一直引导我们查案,并且总是比我们快半步。”他可不做别人手里的刀。
“有一点奇怪,”许正还未想通,“这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太子来的。完全可以直接找人举报曹如意就行,何必要先灭了他全家,再安排周家姑娘出面状告,引发京师百姓非议。”
这手法,寻仇多过于政斗。
傅鸣两指弯曲,轻叩桌面,“周家姑娘的尸身我会找人再验,今日你送来的半本账册,我也送去让人验,剩下的半本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出现。”
“那今日大理寺这出?”既然你都安排了人,何必把纪明和袁彬叫过来熏香,一个是不懂风花雪月的老头子,一个是满身血腥气的肌肉男,他看着都尴尬。
“散迷香。”傅鸣举杯,“我们耐心等几日,让那个人先动。”
对方想利用他们挥刀斩太子,偏不让他如意。
刀得握在自己手上,往哪砍得是自己说了算。
许正亦举杯,“对了,那晚在轻烟楼外,”他想起那个眼中能凝出六棱霜花的女子,“你还安排了别人吗?”
傅鸣沉默,倒真是遇到一个,不过可不是他安排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