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漾春如线的颤音,袅袅飘到沈园的各个院子里,唱得花枝自雪里轻颤,抖落一地轻瓣。
慈清堂里,每天都有不同的戏开演。
姜氏向来爱看戏,小时候在乡下,只要有戏班子来,她必然是场场都去,能挤到垛顶看一场夜戏,是她幼年最开心的事。后来嫁了人,家里拮据时她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场戏。再后来,她的独子殿试高中了状元,还娶到了兴宁郡主。
从此,姜氏就过上了天天看戏的日子。
戏台子上,是排好的戏本子,戏台子下,是各人唱各人的大戏。
有郡主在,戏班子可以常驻家里,她想听什么就点什么。再也不必和一群平民抢位子,踩着一地瓜壳缩在角落里看。
姜氏对兴宁郡主有诸多不满,体弱多病无福生养,不能为沈家传宗接代,出身高贵不会做小伏低,被太后厌弃顶着个郡主的头衔帮不到儿子什么忙,甚至儿子因病早逝,这笔账她也要算一半到郡主头上。
郡主不像秦氏,能说会道,又能与她闲谈家长里短,又能陪她看戏品评,又懂得眉眼高低讨好奉承,还是她在不高兴的时候,最通畅的出气筒。时不时的,还能用秦氏做个筏子,从郡主那得来不少好东西。
姜氏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秦氏,她在秦氏面前,才能摆摆做婆婆的款,不像郡主每次来,往那一坐就把她压住了。
今日唱的是《游园惊梦》,姜氏最喜欢了。听到“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姜氏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她又想起她那可怜的才华横溢的早亡的儿子。
姜氏拈着帕子拭泪,“你听听,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这词不就是唱的我儿吗。若不是当年他一鸣惊人中了状元,学富五车惹了嫉妒,积劳成疾伤了身子,说不定现在还好端端地陪着我看戏呢。这就是生生剜我的心哪。”
秦姨娘跟着落泪,“老夫人说的是啊,夫君知识渊博,文采斐然,整个大贞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
老太婆一看戏就要哭儿子,好在她早有准备,袖里藏了抹了姜汁的帕子,不怕哭不出来。
姜氏哭得声波震坟场,秦姨娘陪得心口直发堵。
哭哭哭,烦不烦。
“老夫人,别伤心了,您现在也是苦尽甘来,郡主孝敬您,咱们一家又回了京师,有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今日来陪老太婆看戏是有正事要说,不是陪她号丧的。
一边捏肩捶腿端茶送水,一边给姜氏换帕子,秦姨娘捡个空就夸,“老夫人,这京师的戏班子就是不一样啊,那跟咱们在应天看的不能比。您瞧瞧这顾名角风姿不凡,眉眼含情带三分,水袖甩得如流云卷雪,那唱腔婉转缠绵,听得人揪心哪。要我说,满京师富贵老夫人不少,可像您这样能得到郡主孝敬的,可不多。”
跟了姜氏这么多年,如何讨好她,说什么让她高兴,说哪个字能落到她心尖上,秦姨娘早就烂熟于心。
一个郡主儿媳的孝敬,比起富贵二字,更让姜氏舒心。这比那盏放了枣蜜和松仁碎的杏仁茶还让她美滋滋。
左手拈起一块核桃酥,右手用银签子插了一块糟腌玲珑卷,这卷是用猪蹄筋切得像头发丝那么细,再裹一圈鹌鹑蛋液炸得脆脆的,用糟卤浸着,看戏的时候,姜氏就爱吃这一口。
自从儿子过世,她就不再吃状元及第糕了,怕触景生情。
“她也就这份孝心能看看了,”姜氏得意归得意,该挑剔还是要挑剔。“还是我儿有本事,殿试一举夺魁,就是可惜去得早,郡主啊,福气还是少了那么一点。”
秦姨娘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这要不是姜氏真是状元母亲,她真怀疑这老太婆是猴子变的,给根毛竹杆就爬得老高。随着年纪上涨,皮脸是越来越松垮,都要掉地上了。
拿着郡主的好处,想着压郡主一头。怎么天下的便宜和好事,都给你占全了呢。
“是呢是呢,谁说不是呢,”秦姨娘双手端过杏仁枣蜜茶,“您喝盏润润喉,可惜夫君走得早,不然现在,又能得圣上亲眼,又能有王爷扶持,将来得个特进光禄大夫,配享太庙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人都死了,牛皮随便吹。
“就是,说起来,我儿啊,还是被郡主连累了,”姜氏提及儿子,难免心酸。她的宝贝儿子,才高八斗,俊美不凡,年纪轻轻人就没了,天妒英才。“若不是太后厌弃郡主,定不会为了点小事就把缙儿贬去应天。郡主能有今天,定是我儿福佑庇护,她是沾了我儿的光啊。”
是你儿子沾了郡主的光。他当年得罪的是太子,若不是有郡主的身份,怕就不是贬官出京这么简单了。
秦姨娘点头,这话老太婆也就敢在她面前念叨,对着郡主是连个屁都不会多嘣一个。
顺势提起,“不过您也别太伤神了,夕哥儿虽有些愚鲁,但毕竟是夫君唯一的儿子,也是沈家唯一的传人,”她陪着老太婆长吁短叹了半天,还要能接住她的话,又能说到她心坎里,当真累得慌。真正做到一人分饰多角,唱念做打齐全,比台上的戏子都累。
见姜氏沉迷在儿子早亡的悲伤里不能自拔,急了,“老太太,郡主回了京师,往后的日子必然会顺顺当当,大富大贵,王爷就郡主一个独女,定然是有求必应。郡主素日里对您也是百依百顺的,我想着,”秦姨娘用水汪汪的泪眼看着姜氏,“郡主名下,只记了二姑娘,可二姑娘是女儿家,早晚都是要出这个院门的。夕哥儿才是夫君的正经儿子,理应是记在主母名下的。”
凭什么郡主只记二丫头一个人,要记也是记她儿子。郡主自己生不出来,也不知道给自个夫君留个嫡子吗。
若夕哥儿记到郡主名下,那这辈子她再也不用愁了。否则将来她不在了,一个痴傻儿要怎么活,她都不敢想。
夕哥儿是夫君的亲骨肉啊,是沈家唯一的儿子。
姜氏刚想说话,就听婢女禀报,“二姑娘来看望老太太。”(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