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雨坪镇孙府内,却是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如铅。
孙德才,这位平日里还算体面的德裕茶楼掌柜,此刻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他的妻子早已哭红了双眼,瘫软在椅子上,由一位老仆搀扶着,低声啜泣。几个忠心的伙计和家丁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无助。
距离天亮已经没有多少时辰了。一想到明日上午,就要在雷知县的公证下,将自己苦心经营半生的家业——德裕茶楼,拱手转让给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醉仙楼恶霸,孙德才的心就像被万千钢针反复穿刺,痛彻骨髓。可儿子的性命攥在对方手里,他又如何敢反抗?悔恨、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后院偏门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三声叩击,短促而富有节奏。
守在门后的老家丁一个激灵,侧耳细听,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他猛地看向孙德才,嘴唇哆嗦着,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孙德才心头一跳,一种近乎荒谬的希望猛然蹿升。他几步冲到后门,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扉悄然洞开,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门外黑暗中,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当先一人身形挺拔,虽左肩衣衫暗沉一片似有血迹,但目光沉静锐利,正是江湖门客栈的少东家唐昭临。紧随其后的,是客栈老板娘宁云栖,她怀中护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虽然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但那眉眼,那轮廓……“文轩?!”孙德才如遭雷击,死死盯着那个孩子,声音嘶哑变形,几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爹……”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钥匙打开了闸门,孙德才积攒了整夜的恐惧与绝望瞬间崩溃,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老爷!是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厅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孙夫人尖叫一声,挣脱老仆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唐昭临、宁云栖和断后的唐昭昭默默退到一旁,看着这劫后重逢的场景,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尤其是唐昭昭,她看着那个在父亲怀中寻求安慰的孩子,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修文和阿妤也跟了进来,连忙将后门重新关好。
哭了许久,孙德才才稍稍平复情绪。他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儿子身上是否有伤,确认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后,才猛地转身,对着唐昭临、宁云栖和唐昭昭三人,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孙掌柜,你这是做什么!”唐昭临连忙上前扶起孙德才:“孙掌柜不必如此,令郎平安归来就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本分。何况,此事因我们而起,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宁云栖也温言道:“孙掌柜,孩子受了惊吓,先让他好好休息。醉仙楼行事如此卑劣,我们定不会让他们得逞。”
唐昭昭看着那孩子苍白的小脸,也是心有余悸,对着孙德才夫妇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孙德才直起身,脸上除了感激,更添了几分决绝:“三位放心!之前是我糊涂,被他们拿捏住了软肋,才被迫答应将茶楼转给醉仙楼。如今孩儿平安归来,我孙德才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再向那帮恶徒低头!”
他看向唐昭临,眼神坚定:“唐少侠,明日县衙公证,我意已决!这德裕茶楼,我只认当初与您的约定!无论醉仙楼如何威逼利诱,我绝不更改!”
这话一出,厅堂内几个忠心的老伙计也纷纷点头附和,显然对醉仙楼的行径早已愤慨不已。
“不过,明日还请孙老板不要告发醉仙楼为好,如果向外透露出是我们救出的令郎,外人势必会去打探我夫君的实力。况且,如今也没有过多证据,还没到和醉仙楼鱼死网破的时候”宁云栖说。
唐昭临与宁云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孙德才的决心是好的,但这无疑意味着,明日在县衙,一场与醉仙楼的正面冲突将在所难免。醉仙楼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动用绑架这等下作手段,绝不会轻易放弃。
“孙掌柜能坚守承诺,我们十分感激。”唐昭临沉声道,“明日之事,我们会与你一同面对。醉仙楼既然敢撕破脸皮,我们江湖门客栈,也断然不会退缩。”
孙德才重重地点头:“有三位在,我就有了主心骨!他们休想再一手遮天!”
话已至此,再多逗留也无益。孙府上下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激动与后怕中,需要时间安抚平静。宁云栖目光扫过孙德才和他身边惊魂未定的家人,微微颔首,唐昭临和唐昭昭会意,三人便起身告辞。
孙德才坚持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外,又是一番发自肺腑的千恩万谢,他紧紧握着宁云栖的手,连声道:“宁姑娘大恩,孙家没齿难忘!明日县衙之事,您放心,我孙德才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绝无二话!”看着孙府紧闭的大门和门内透出的温暖灯火,三人沉默地走在寂静的夜路上。雨坪镇的夜晚,石板路泛着清冷的光,两侧的屋檐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潜伏的危机。
翌日,天刚蒙蒙亮,晨曦微露。
雨坪镇从沉睡中苏醒,早起的店家开始卸下门板,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寻常巷陌的烟火气,夹杂着青石板路的湿意。然而,今日镇上的气氛却与往日有些不同。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镇中心的县衙方向,或是在看到特定身影出现时,交头接耳,眼神复杂。
宁云栖依旧是一身素雅合身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湖蓝色比甲,既显利落,又不失沉稳。她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去邻家铺子买些东西,那份镇定自若,无形中感染了身边的人。
唐昭临走在她左后方半步的位置,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却难掩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步伐稳健,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目光警惕地扫过街道两侧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可疑的人影。
唐昭昭则在宁云栖的右后方,依旧是便于行动的装束,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冷的眉眼。她几乎不看两旁的行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和侧翼的动静上,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侧的刀柄,那是一种融入骨髓的戒备。
孙德才带着两个最信任的老伙计,早已等在了约定的街口。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棉袍,一夜未眠带来的疲惫被强行压下,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看到宁云栖三人走来,他连忙迎了上去,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宁姑娘,唐少侠,昭昭姑娘,早!”
“孙掌柜早。”宁云栖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确认了他的状态,“时辰不早了,走吧。”
一行人不再多言,汇合后朝着县衙方向走去。街道两旁,看热闹的、好奇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德裕茶楼最终花落谁家,这场争斗谁胜谁负,已然成为雨坪镇今日最大的谈资。
雨坪镇县衙,坐落在镇中心最宽敞的街道上。两只斑驳的石狮子镇守在朱漆大门两侧,几个衙役挎着腰刀,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驱赶着过于靠近的闲人,却也挡不住越聚越多、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
当宁云栖一行人抵达时,县衙大门尚未正式开启,但侧门已经打开。一眼望去,几个人影正站在衙门口的屋檐下,面色不善,正是醉仙楼的钱掌柜和他的人。
钱掌柜今日特意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色绸缎袍子,试图撑起场面,但眼中的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焦躁戾气却出卖了他。他身边除了昨日那两个精壮汉子,似乎又多了两人,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凶悍,一看便知是花钱雇来的打手,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走过来的人群。看到孙德才竟然真的和宁云栖他们一起出现,并且精神状态远超预期,钱掌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毒蛇一样,死死钉在孙德才身上。
“孙德才!”钱掌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耍我!”
孙德才被他凶狠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但立刻又在唐昭临无声的支撑下站稳了。他深吸一口气,想起昨夜的惊魂和儿子的眼泪,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涌上心头,他挺直腰板,毫不示弱地回视:“钱掌柜,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孙某何时耍过你?倒是你,昨日为何派人围堵我的家门,意图不轨?!”
“你!”钱掌柜被噎了一下,昨日之事是他理亏,无可辩驳,只能强行转回话题,“少废话!昨日你我早已谈妥,茶楼归我醉仙楼!白纸黑字……”
“白纸黑字在哪里?”孙德才冷笑打断,有了底气,说话也流畅了许多,“钱掌柜莫不是忘了,你我从未签下任何契约!口头之言,岂能当真?如今,我意已决,这德裕茶楼,我自愿转让给江湖门客栈的宁姑娘!”
“放你娘的狗屁!”钱掌柜终于撕破脸皮,破口大骂,“你收了老子的定金!还想抵赖不成?!”
“定金?”孙德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钱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何时给过我定金?我孙某在雨坪镇开茶楼几十年,靠的就是一个‘信’字!倒是钱掌柜你,强买不成,如今还想讹诈不成?”
这话声音不小,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少人看向钱掌柜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钱掌柜脸色涨红,他确实没给过正式定金,本想生米煮成熟饭,哪想到出了岔子。他指着孙德才,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等着!进了衙门,看你怎么说!”
就在这时,县衙侧门走出来一个穿着皂隶服饰的衙役,不耐烦地扬声道:“吵什么吵!时辰到了,雷大人升堂议事,都进来!”
钱掌柜恶狠狠地瞪了孙德才和宁云栖一眼,强压下怒火,整理了一下衣袍,带着他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率先走进了侧门。孙德才吐出一口浊气,额头已见了汗,他看向宁云栖和唐昭临,眼神中带着后怕和庆幸。
宁云栖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道:“孙掌柜,进去吧。公道自在人心。”
一行人随着衙役走入县衙。穿过几道门廊,来到一处偏厅。偏厅内光线略暗,正中摆着一张黑漆公案,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面容微胖、留着两撇八字须的官员,正是雨坪镇的知县雷鸣。他正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看到两拨人先后进来,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雷知县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拿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威:“堂下何人?因何事喧哗至此啊?”
钱掌柜***步上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启禀大人!小人乃镇上醉仙楼掌柜钱有财。今日前来,是为德裕茶楼转让一事!昨日,小人已与孙德才掌柜商定,由我醉仙楼出资两千两白银,盘下德裕茶楼,钱货两讫,今日特来请大人公证,签订正式契约!”他故意提高了价码,试图混淆视听。
孙德才闻言大怒,立刻上前一步,也顾不得礼数了,激动地反驳:“大人明鉴!钱有财他胡说八道!小人孙德才,乃德裕茶楼掌柜!我与他昨日根本未曾达成任何协议!是他派人围困我家宅,胁迫于我!小人今日前来,是要将德裕茶楼,按照之前与江湖门客栈宁云栖姑娘早已谈妥的条件,转让给宁姑娘!契约在此,请大人过目!”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昨夜签好的契约,双手呈上。
雷知县看着堂下针锋相对的两人,又瞥了一眼旁边气定神闲的宁云栖和她身后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唐昭临兄妹,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了些。他拿起孙德才呈上的契约,仔细看了起来。
钱掌柜急了,连忙道:“大人!休听他一面之词!他分明是见利忘义,想要毁约!小人这里也有凭证!”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但明显只是一张普通的账房记录,并非正式契约,“这是昨日我与他商谈的记录!”
雷知县放下孙德才的契约,又接过钱掌柜的“凭证”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边,目光转向宁云栖:“宁姑娘,此事你怎么说?”
宁云栖上前一步,仪态万千,声音清晰:“回大人。民女江湖门客栈宁云栖。关于德裕茶楼转让,民女与孙掌柜确有约定在先,价格公道,双方自愿。此乃孙掌柜亲笔签字画押的契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至于钱掌柜所言……既无定金凭证,也无正式契约,仅凭一面之词,恐怕难以令人信服。更何况,强买强卖,并非商贾正道。”
她的话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既点明了己方证据确凿,又暗讽了对方行为不端。钱掌柜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法反驳。
雷知县心中已有了计较。孙德才态度坚决,手持正式契约;宁云栖这边证据充分,且背景不明,不宜得罪;钱掌柜这边拿不出实证,昨日的行为又透着蹊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沉吟片刻,目光威严地看向孙德才:“孙德才,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是真心自愿,将德裕茶楼转让给江湖门客栈宁云栖?”
孙德才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回大人!小人千真万确,真心自愿!价格早已谈妥,契约在此,绝无反悔!”
“好!”雷知县点了点头,拿起惊堂木再次一拍,“既然如此,卖方自愿,买方有契,证据确凿!钱有财,你既无凭证,此事便无需再议!来人,取官印来,为宁姑娘与孙掌柜公证画押!”
钱掌柜面如死灰,他没想到孙德才竟然如此硬气,更没想到宁云栖这边准备如此充分。他看着衙役取来官印,看着雷知县在那份属于宁云栖的契约上重重盖下鲜红的印章,心头滴血,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孙德才!宁云栖!你们……你们给我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自知今日已无力回天,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只能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偏厅,连看热闹的人群投来的嘲笑目光都顾不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雷知县验看了宁云栖带来的银票凭证副本(原件已在昨夜交割),确认无误后,便在三份契约上都盖了官印。孙德才和宁云栖再次签字画押。
一式三份的契约,一份由县衙存档,一份宁云栖小心收好,一份孙德才郑重放入怀中。
当宁云栖将那份盖着官印、决定着德裕茶楼归属的契约稳稳收起时,她能感觉到孙德才长长舒出的那口气,以及唐昭临和唐昭昭投来的带有暖意的目光。
走出县衙大门,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衙门内的阴沉。街道上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看到宁云栖一行人先出来,而钱掌柜早已不见踪影,结果已是不言而喻。各种议论声、恭贺声和惊叹声交织在一起。
孙德才激动地再次向宁云栖道谢,表示今日便会开始整理交接事宜。宁云栖微笑着与他约定了后续细节,看着他带着伙计,脚步轻快地离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宁云栖转过身,看向雨坪镇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深邃。德裕茶楼这颗棋子,终于稳稳落袋。但她知道,棋局,才刚刚开始。醉仙楼绝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接下来的反击,只会更加隐蔽,也更加致命。
她抬手,轻轻拂去肩上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叶子,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雨坪镇的风浪,她接着便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