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黑暗,因为曾有过一丝光亮,熄灭后便显得愈发深沉和冰冷。温眠眠靠在柴草堆上,怀里揣着小翠留下的那份温暖,身上却依旧一阵阵地发冷。手上的伤口在清凉药膏的安抚下,灼痛感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持续的钝痛。
她一夜未眠。
每当意识稍稍模糊,那冰冷的暗巷、那群混混污秽的狞笑、江晚儿高傲而狠毒的脸、还有顾淮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便会轮番在她脑海中上演。她像一叶漂泊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港湾,四周尽是足以将她吞噬的危险。
小翠的出现,像是在这片漆黑的海面上,为她点亮了一盏遥远而微弱的渔灯。这盏灯虽然不能立刻将她带离险境,却给了她一丝方向和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
她将那只被包扎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感受着腹中馒头带来的踏实感。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爹娘的冤屈还未昭雪,她不能死在这种肮脏的手段之下。她要活下去,像小翠说的那样,安安分分,保住小命。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柴房外传来了铁锁被打开的“咔哒”声。
温眠眠瞬间惊醒,整个人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得更紧,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被推开,晨曦微弱的光芒勾勒出来人的轮廓,正是王府总管福安。
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锐利的目光在阴暗的柴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温眠眠身上。当他看到她那只被白色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
“出来吧。”福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温眠眠不敢耽搁,忍着膝盖和手上的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柴房。清晨冰凉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了一夜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跟我来。”福伯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走。温眠眠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穿过几条抄手游廊,福伯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院子不大,却极为雅致,种满了各种珍奇的花草,一泓清泉从假山石上流下,叮咚作响,宛如仙境。这地方,与王府其他地方的肃杀森严截然不同,透着一股生机与安宁。
“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去前院当差了。”福伯在一间耳房前停下脚步,指着里面的洒扫工具,“你就负责打理这‘听雪苑’。这里除了王爷,平日里不会有旁人过来,你只需要每日清扫落叶,给花草浇水即可。记住,手脚麻利些,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温眠眠愣住了。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将她从狼窝里捞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角落。听雪苑……听名字就知道,这必定是顾淮野的私人院落。福伯将她安排在这里,远离了江晚儿的视线,也远离了府中其他下人的纷争。
她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连忙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你手上的伤,”福伯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处,语气依旧平淡,“自己去账房支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就说是我让你去的。王府不养无用的废物,若是手脚不利索,耽误了差事,就自己卷铺盖走人。”
他说的话听起来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却让温眠“眠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知道,这是福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她。
“多谢福伯。”她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福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温眠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明白,为什么福伯要帮自己?难道……是那个男人的意思?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飞快地掐灭了。不可能,那个杀神一样的男人,怎么会关心她一个小婢女的死活。或许,只是福伯为人正直,看不惯江晚儿的做派罢了。
她不再多想,走进耳房,拿起扫帚和水桶,开始认真地打理起这个名为“听雪苑”的院子。
院子里的花草被养护得极好,许多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珍稀品种。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木香和淡淡的泥土芬芳,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舒缓。她小心翼翼地扫着石板路上的落叶,尽量不去牵动自己的伤口。她想,只要她像一只蜗牛一样,把自己缩在这安全的壳里,或许就能安然度日。
只是,她忘了,这“听雪苑”的主人,是这王府真正的王,是主宰一切的猛虎。而她,不过是误入虎穴的一只羔羊。
温眠眠正提着水桶,准备给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色牡丹浇水时,一股强大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传来。
那是一种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成冰的寒意,一种源自尸山血海的、独属于强者的煞气。
温眠zion眠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她提着水桶的手一僵,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除了那个男人,顾淮野,整个王府,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可怕的气场。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可提着水桶的动作让她根本无处可藏。那只被白色布条包裹的手,就这样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身后。
温眠眠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两道淬了冰的利刃抵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上好的古琴被漫不经心地拨动,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温眠眠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撑住水桶,稳住身形,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进自己的胸口里。
“回……回王爷……是……是福伯……安排奴婢来……来此当差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身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恐惧。温眠眠觉得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正一寸一寸地,从她的头顶,缓缓移到她那只提着水桶的、被包扎起来的手上。
“手。”
一个字,简洁,冰冷,不容置喙。
温眠眠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是出于本能,她哆哆嗦嗦地将那只受伤的手举到了身前。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不带一丝温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道。温眠眠只觉得被他握住的地方,像是被一块万年玄冰冻住,寒气顺着血脉,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顾淮野的目光,落在那缠绕得有些笨拙的白色布条上。布条的边缘,还渗出了一点点淡黄色的药膏痕迹。他的眼眸深邃如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温眠眠却分明感到,周遭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怎么回事?”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让温眠zi眠觉得比北境的寒风还要刺骨。
温眠眠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小翠那张充满担忧的脸,和她声声句句的叮嘱——“千万要离那个江小姐远一点!”、“千万千万,要躲着王爷走!”
她不能说!绝对不能把江晚儿攀扯进来!江晚儿是太傅之女,身份尊贵,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若是说了,且不说王爷信不信,单是江晚儿的报复,就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停地颤抖着,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是……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昨日……昨日在茶水房……没拿稳茶壶,被……被热水烫的……”
她以为这个解释天衣无缝。一个笨手笨脚的婢女,干活时烫伤了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猛地收紧了。
“嘶——”温眠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惊恐地抬起头,第一次在白天,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
他身着一袭玄色暗金纹路的常服,身形高大挺拔,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峦,将她娇小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的五官俊美得近乎妖异,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薄唇色泽偏淡,此刻正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而那双令整个大启朝堂都闻风丧胆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却比蕴藏着雷霆风暴还要可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可温眠眠却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谎言和伪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
温眠眠的心脏几乎停跳。她知道,他根本不信。
可是她能怎么办?承认是江晚儿做的?然后呢?指望这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活阎王,为了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去得罪权倾朝野的江太傅吗?
她不敢赌,也不敢想。
“是……是奴婢……自己……”她还在徒劳地坚持着,眼泪却已经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是委屈,是害怕,是源于骨子里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顾淮野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惊恐万状的模样,看着她因为疼痛而惨白的小脸,还有那双倔强地不肯承认,却早已泄露了所有情绪的眼睛。
他的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戾气。
这股戾气,一部分是针对那个敢在他的地盘上动他的人的滔天怒火,而另一部分,却是源于眼前这个小东西的……愚蠢和胆怯。
他救她,留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他从未想过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小东西像只毛茸茸的、懵懂无知的小动物,放在身边看着,似乎能给这死气沉沉的王府,添上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可他没想到,他的所有物,竟敢有人觊觎,更敢有人损伤!也没想到,他自以为护在羽翼下的小东西,受了委屈,第一反应不是向主人求助,而是自己默默忍受,甚至在他面前,还要用那拙劣不堪的谎言来替伤了她的人遮掩。
她就这么怕他?怕到宁愿忍着伤痛,也不敢对他说一句实话?
一抹猩红的杀意,如同炼狱业火,在他的眼底最深处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捏碎。
无人看见,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曲,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那修长的、曾指挥千军万马、取下无数敌将头颅的指尖,此刻正凝聚着一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江晚儿。
很好。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极淡的弧度。那弧度,带着残忍的冷意,比寒冬的冰雪还要冷酷无情。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
温眠眠如蒙大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被捏得发紫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滚出去。”
顾淮野丢下这两个字,便再也没有看她一眼,转身走进了身后的书房。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厚重木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温眠眠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水桶倒在一旁,清澈的泉水流了一地,浸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无所觉。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最后那个眼神,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因为她撒了谎,要将她杖毙?还是要将她赶出王府?
无边的恐惧,再次将她吞没。
而书房内,顾淮野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他看着窗外院中,那个蜷缩成一团、抖得像风中落叶般的小小身影,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寒意凝结成了冰。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
很好,很好。
他的人,他都舍不得碰一下,却被旁人伤成了这样。
而她,竟然还在怕他。
一股夹杂着暴怒与烦躁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强行压了下去。
他不会现在就动江晚儿。
那样太便宜她了。
他要让她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最惨痛、最绝望的代价。他要让她在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从云端狠狠地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他要让整个王府,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看,动了他顾淮野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猩红杀意已经褪去,恢复了一片死寂的深渊。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娟秀的名字。
江晚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