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陈顺安盘坐于卧虎井井棚内,呼吸绵长,每一次呼吸,周身毛孔似也随之开阖,引得井中弥漫出的湿润水汽,如受无形之力牵引,在他周身三尺之内,氤氲成一团薄薄的雾气。
“咕噜……咕噜……”
一阵低沉、仿佛地底暗流奔涌的声响,自他体内隐隐传出。
这是他的血液在加速奔流,起初如溪流潺潺,渐次如大江奔涌。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好似煮熟的虾壳,丝丝白色蒸汽从毛孔中升腾而起,与井边水雾交织,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影影绰绰,平添几分神秘。
“嘶……”
井棚外,几个推车回来重新装水的水三儿,本还在打趣嬉笑,一入卧虎井这边,便下意识保持安静。
在一众水三儿的感知中,只觉得井棚中待着的不是什么年过半百,将近花甲之年的老头,反而像一尊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又像是井中蛰伏的什么异物,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于是,偌大的卧虎井这边,除了绞动麻绳、打水舀水的哗啦声外,所有水三儿自发地屏住了呼吸,连窃窃私语都无。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那愈发清晰、如同闷雷般的体内血流奔涌之声。
“果然,迎回【分水】权柄后,在靠近泉眼水脉的附近修行,总有心旷神怡,如沐春风之感,连修炼的速度,都隐隐加快几分……”
“而且,我的意念,居然能隐隐察觉到从井中弥漫而出的氤氲水汽,蕴含某种玄妙道韵,这便是所谓的灵炁?只可惜,我不具仙根,只能察觉,但无法牵引吸收,化作法力。”
良久之后,陈顺安收功,长长吐出一口气,气息如箭,凝而不散,直射出三尺之外。
他缓缓站起,体内筋骨发出此起彼伏般的脆响。
走出井棚。
见陈顺安练功结束,一众水三儿才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陈爷!”
“陈掌柜,您老啥时有空,指点咱们两句?”
“老陈,你真是越来越吓人了,现在你怕不是一只手就能将我擒下吧?”
说话者,就是刘刀疤,那是一脸惊诧和羡慕。
却无半点嫉妒乃至恨不得以身替之的向往。
无他,当日陈顺安和刘刀疤还同处三流境界时,面对陈顺安的激励,刘刀疤还能如打了鸡血般,奋发图强,知耻后勇。
但现在两人差距太大了。
大得已经让刘刀疤压根看不到陈顺安的背影,心底自然也升不起什么激励、嫉妒之心。
老陈是何等人物,我哪比得上啊?
再修炼十几年,能混个二流中期修为,然后退休回去抱孙儿就不错了!
陈顺安随意跟众人寒暄几句,来到水缸边,自顾自掬了一捧井水。
入口清冽,还算柔口。
但论水质,还是比之前稍逊一筹,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看到水中悬浮着淡淡残渣絮状物。
不过看模样,最迟这月末,由于挖井挪动镇水石犀带来的破坏,便会恢复如初了。
毕竟上善若水,泉眼水脉,本就有一定的自愈能力。
“老陈,西关大街那边,有几家大主顾,想买咱们这边的吃水,要卖给他们不?”
三德子匆匆走来,取出几封纸件,都是这些主顾的详细信息、家资如何。
“不了。保住如今的盘子就行了,不宜再扩张主顾……让你低价或者免费送水的那些主顾,落实的如何?”
“还算顺利,若是算老陈你之前在砂砾井时送福水的那些人,一共23户,共计89人。”
陈顺安闻言,缓缓点头。
虽然鳌山、越山、凤池三大道院,为了在宗师图录中占据先手,培养己方武道俊杰,希翼培养出宗师种子出来,背地里是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
但明面上,大家都是体面人。
漕帮那位石室庵领运千总,祝涛,也算是给了陈顺安一个薄面,不再索要卧虎井、砂砾井等古井的五轮八宝神仙水。
但其余八位东家麾下的古井,自然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水质降低、浑浊苦涩,难以入口。
所以不少原属于其余井窝子的主顾,都纷纷另寻水井,找到了陈顺安、李掌柜等人。
不过在经历前期的野蛮生长后,陈顺安已经决定不再扩张。
知足就好。
现在卧虎井每日卖水盈利,较之以前几乎翻了一倍。
不出意外,一年的盈利足足有三万余两。
而围绕这口卧虎井衍生出的福祉者、博彩甘霖,每日平均也能给陈顺安提供400余点愿念。
已经足够陈顺安消化一段时间。
再冒头,就有扯动得罪同僚,不利于内部团结的嫌疑。
三德子得了陈顺安命令,毫无质疑之色,便带着两名水三儿匆匆离去,婉拒那些主顾去了。
“陈爷,多亏您力挽狂澜,除掉伏牛水泽的大妖,我老家就在三岔口那边……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一名水三儿声音哽咽,眼眶泛红,双手颤抖着递过布包。
都是些自家晾晒,九蒸九煮的山参、黄精之流,虽然不一定多珍贵,但足够用心。
陈顺安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快忙去吧……”
“是是是!”
自从三岔河回来后,陈顺安就两点一线,只在绵宜宅和卧虎井之间来返,绝不在外过夜,踩点上下值,显得极为规律。
卖水、修炼【北辰】之法、借‘顽公铁精’熟悉戾煞之气。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自然是免得又被人设伏暗杀,另一方面,便是急流勇退。
只因……
官府宣称,斩妖,大胜!
藏在伏牛水泽,造成武清县妖患的那头大妖,已经不成气候,无法再威胁到武清百姓!
武清县县衙红旗报捷,飞摺百里驿递,几乎按照打胜仗的最高仪节进行宣传。
从三岔口到武清县,不过两处驿站、县东城门,每站必秣马以待,锣鼓喧天,一闻铃声,即背鞍上马接递红旗捷报。
那是走一路,唱一路。
而捷报的内容,写得天花乱坠,详细无比。
描写了路靖九人,如何驾豚冲锋,如何驰骋妖潮,如何降服大妖,再到那头大妖从何处来、长相如何,最终杀妖多少、获战利品多少……
陈顺安一听,就知道这是官府提前就就写好的,只要但凡有一丝可以‘凯旋大胜’的可能,就会立即拿出来发摺。
反正就一个字——
赢!
大赢特赢!
至于为何怎么就路靖、陈顺安两人回来,别问,其余七位义士都受了伤,伤势不同,还在紧急医治,近期无法现身。
那头大妖的尸首呢?
此等紧要机密,岂能泄露?自有官府处理,反正诸位百姓无虑也。
什么?为何三岔口还有水妖,久战不退?
大患已除,剩下的不过是些虾兵蟹将,拿来砥砺武清武者正好!
一时间,武清百姓纷纷弹冠相庆,在感激路靖、陈顺安九位义士之余,更对孔知县感恩戴德,恨不得替他修生祠!
街面上,孩童举着纸糊的小红旗奔跑,商铺挂起红灯笼,酒肆里满是欢笑声。
连老者都捋着胡须念叨:“孔知县真是青天大老爷!路先生、陈爷更是义士!”
而说到底,官府还真没骗百姓。
只是灵活使用了文字的艺术性。
只要不变坏,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百姓们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只关心这事情会不会让自己饿肚子,少吃一口饭。
“小陈。”
一道苍老声音传来。
暮色渐浓,淡淡余晖穿透老榕树的万千枝丫,洒下斑驳金影。
榕树下,风老盘膝而坐,枯槁的脸庞在光影中忽明忽暗,额间皱纹如沟壑纵横。
“风老。”
陈顺安走上前来,微微拱手。
风老的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陈顺安,幽幽道,
“听说你不日就要去西山,参加宗师图录?”
“承蒙赵东家提拔,也给了陈某这个机会。”
陈顺安如实说道。
风老看着从陈顺安身上,逸散的淡淡戾煞之气,哪里不清楚赵光熙恐怕利用他的‘渠道’,给陈顺安开了小灶。
风老忽然说道,
“老陈呐,你觉得赵东家对你如何?”
“自然没得说,东家的恩情,陈某一直牢记于心。”
“那就好。”
风老目光深邃的看着陈顺安,道,
“我挺不了几年了,若是我死了,你愿意接替我的职责,替我好生照顾赵东家吗?”
陈顺安赶紧说道:“风老严重了,您老而弥坚,可是老寿星,怎么会出意外。”
“噫!”
风老哈哈一笑道,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当年过于莽撞,真以为自己有宗师之资,带着无尽豪情闯入宗师图录,结果落了个走火入魔,尸气反噬的下场,不得不苦守这株榕树数十载。”
说到这,风老话风一转,道,
“小陈呐,咱们这把年纪,都老了,就该为年轻人让路,把基业传给年轻人了。”风老定定的看着陈顺安。“否则,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成就武道宗师?”
风老的确快死了。
他虽然想借助这株榕树,接续命根,不破不立。
但对于其中成功几率,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用希望渺茫来形容,都已经高估。
所以,他死后,谁接他的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