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内帑的进项如何?”
司之礼依旧是一脸茫然,只能求助地望向王体乾。
王体乾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回陛下,内帑进项,主要有皇庄子粒银和金花银两项。其余诸项如矿税、外库挪用等,自万历末年起,均已停罢。”
朱由检心中一动,皇庄?
听到这个词后,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
敢情他除了是这大明至尊皇帝,莫非还是个大地主?那可以搞的花样可就多了。
“是。京畿左近,共有皇庄一万七千顷。另在湖广兴献王庄有一万顷。”王体乾答道。
“自正德爷起,便定下规矩,每亩只收子粒银三分。此项专供两宫及太子开销,每年入库约四万九千两。”
朱由检听到这里,眉头一挑。
他转头看了周钰一眼,周钰果然一脸茫然。
显然,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一大笔产业。
朱由检心中暗笑,这笔钱恐怕你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在太后张嫣那儿呢。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这笔钱抠出来,却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乘法竖式,开始默默演算。
两万七千顷,一顷是百亩,那就是270万亩。
每亩收银三分,也就是0.03两。
270万,乘以0.03……
朱由检笔尖一顿,一个清晰的数字浮现在纸上:81000。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王体乾:
“两万七千顷地,每亩三分银,算下来,应该是八万一千两。为何账上只有四万九千两?”
王体乾看着朱由检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鬼画符,正在疑惑之中。
此刻被皇帝一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老奴……老奴该死!皇庄之事,积弊已久,贪墨侵占、账目错乱……久而久之,这……这个数额便约定俗成了。”
朱由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能理解到《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那句怒吼中所蕴含的无尽愤怒。
朕!的!钱!
每亩三分银,这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税率了。
那些皇庄管事,肯定会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地盘剥佃户,绝不会老老实实只收三分银。
结果现在,连这三分银都不好好给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开始在纸上列式计算。
他心中已经有个不祥的预感。
以时下常见的地租五成来算,270万亩地,一年按亩均1石计算。
那么这些皇庄管事,应该每年可以榨出来130多万石的租子。
按京畿当前粮价0.5两一石计算,那就是65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北地常见的两年三熟套种机制,夏种豆,秋种麦!
朱由检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朕的钱,你们拿65万,然后给朕5万?
这比当年对嘉靖还要过分,根本连零头都不到!
65除以10,那也都还有6.5万呢!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算了……金花银呢?”
王体乾见皇帝不再追究皇庄之事,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答道:
“金花银……还算正常。”
王体乾心中急转,突然一狠心开口继续说道:
“只是,除了福建、广东等少数几省,其余各省,皆有逋欠。自天启元年至今,累计拖欠已达一百二十万两。”
“哪些省份,欠得最多?”
“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较多。”王体乾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朱由检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经明白问题所在。
上述三省,正是大明朝的文脉所在,科举名额最多,两榜进士如过江之鲤。
这背后,甚至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地主利益、文官群体、东林党争之类问题。
用一种更明朝化的语言来讲,那就是“抗投献”。
这里的投献,不是指地主收受自耕农投献土地,逃避赋税。
而是专指亲近皇帝,给皇帝当狗,给皇帝的内帑交钱。
这种行为,在有点追求的士大夫眼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大明的征税体系本就混乱,内帑、户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摊子,都有权力向地方征税。
而地方官们面对这冗杂如乱麻的税制,自然会有自己的倾向性。
哪些税一定要收,哪些税不得不收,哪些税又最好别收,全都有讲究。
辽饷,或称新饷,这是最重的,因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乌纱帽息息相关,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禄,天启年定额百万,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
至于金花银?给皇帝私人花销的钱?那当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检心中一动,突然对后天的上朝期待了起来。
这大明朝廷实在有趣,不仅仅要治外疮,居然还要调理内毒。
所谓外疮,就是官吏腐败,着实已是老身常谈。
而内毒,则是整个儒家文臣体系对皇帝、皇室刻入骨里的深度不信任。
但……这好像也怪不了他们啊?
朱由检的脑海里,浮现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这八个字。
诚然,士大夫阶层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过来说,他们“抗投献”的思想,又岂是空穴来风呢?
原主的皇祖父,万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天下骚然。
又疯狂从太仓国库里搂钱,搜刮了近四千万两白银存入内帑。
结果面对日益危急的辽东战事,却吝啬到只肯拿出区区50万两,各种推脱内库没钱。
结果等他儿子孙子上位,两年就发了两千万,把万历衬托成了个吝啬鬼。
国库成了他一人的私产,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说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禄收不齐当然着急,但也没那么着急。
为什么?
各个都在自己的封地里圈地兼并,设卡收税,甚至暗中贩卖私盐,与国争利,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大明宗室,从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贪婪的硕鼠,疯狂地啃食着大明的根基,丝毫不顾惜这个国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这个国家当回事,又凭什么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员为你恪守廉洁,忠心耿耿呢?
“抗投献”的思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弥散开来的。
反正金花银收上去,也只是饱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还不如不收,截留下来,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说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后,肯定要为民请命,造福苍生!
这种思想,无疑是扭曲的,是病态的,但它却成了整个官僚系统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朱由检一笑,那就来吧,两天后正逢三、六、九常朝。
让我看看这天下乌鸦,到底谁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检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气氛凝重无比。
王体乾和司之礼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连周钰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她担忧地望着朱由检,却不敢开口。
朱由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这内帑,岁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认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万两左右入账。
接下来,再看看一年能结余多少吧。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完全不敢小觑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了。
“回禀陛下,内帑用处,主要有内使、宫女、在京武臣勋贵俸禄、以及召商买办等各项固定开支,年约五十万两。”
“其外,则是军功赏赐、诸王、后妃、公主的礼仪封赏等各项不定额的开支。”
朱由检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实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开支五十万两……
戚家军一名普通军士,一年的饷银是十八两。
那只要从这里省下十八万两,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担一支万人规模戚家军的年饷!
这笔账,必须算!这个家,必须当!
开源,节流,他暂时还不敢在外廷放开手脚。
因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变成弊政。
但这内官体系,倒是可以尽快开搞了。
朱由检心下一松,只要想定了思路,接下来,就看怎么执行了。
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明赏罚、定制度、抓典型、立规矩等老生常谈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现代知识。
他抬头摆摆手,示意司之礼先行退下。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体乾,语气温和地问道。
“体乾,起来吧。”
“你对如今大明国势,怎么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